<p class="ql-block"> ·<i style="font-size:22px;">青云楼上似还有声。(2023年摄)</i></p> <p class="ql-block"> ·<i style="font-size:22px;">青云楼下,一所模拟的时光小学。(2023年摄)</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VI</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夫子庙那地方,三教九流,七十二行当,终日人潮熙攘市声鼎沸。繁华背后的寂寞并不全因世态而生,还由心而来。我穿行在游乐场外的千年贡院西街,去乌衣巷凭吊诗词中的古人,揣着孔尚任的《桃花扇》去媚香楼访李香君;于孔庙前泮池边回味朱自清俞平伯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看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和那“波心”怎样在水面一点点呈现;在大石坝街上觅觅旧社会艺妓的足音;在奇芳阁吃麻油素干丝,永和园点个套餐,一次吃遍秦淮八绝;沿着清雅的河岸去东水关寻秦淮河源头,数着“金陵四十八景”去访桃叶渡,掉进王羲之与爱妾桃叶的美丽传说。虽说成了提壶倒水的阿庆嫂,却还有机会被拉去参加各种活动:大成殿广场小分队大喇叭宣传群众文化,解放电影院门前台阶上说说快板,文物普查沿秦淮河两岸百年河房逐一拜访。日子过得万花筒般七彩斑斓,却也茫然若失。身居人文渊薮,我却感觉孤守僻处,也正所谓彷徨着,唯一懂我的人似乎只有白局老艺人严洪亮和年轻的端木子吟。每天严洪亮来我的茶室喝茶,一杯茶喝一天,直捱到太阳落山,独自一人回到楼梯间的“家”里,他就住在那里。平时,有茶客他就和茶客打打牌,没茶客他就和我聊聊天,聊他在旧社会唱白局的故事,聊他从前和家人的故事。端木子吟来了,他教端木子吟唱白局,这时我的小茶室就变了样。更多的时候我自己看书,抽屉里全是旧书杂记。几年后,我在所发表的小说《阿端的茶馆》里写到了严洪亮,这时我已经离开文化馆去做了音乐教师。说起如何写起小说来,还要说到他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天早上,我捅好煤炉生好火,正准备烧水,从有五百年历史的青云楼上下来了两个人,他们是刚搬来的文学创作讲习所的人,来借茶室开会。他们的到来,给小茶室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新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说家滕腾老师大约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定我是个有故事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滕腾老师问我就像严洪亮问我一样。刹那间,我仿佛在水里住了五亿年就是为等待他们到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我、我是来体验生活的。”我的尴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啊,这地方好。”他的真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于是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这地方,发现这地方是真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飞来涧里面有个如来佛殿,紫金山上衔着一块玉人泉——”忽来一阵白局声,恍如仙人降茶室。我和滕腾老师都笑起来,抱着个破三弦的严洪亮出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吃了?阿毛?”他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泡茶的!水不开!茶叶飘在高头哩!”一个比严洪亮来得还早的老头敲着折扇对我叫道,“听见了?泡茶的!呆头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嗳、嗳,不吵、不吵,来了来了。”严洪亮跌跌冲冲地把自己的一瓶水送过去,那边才不骂了。可是,不一会儿,那老头又叫起来:“水还是不开呀,泡茶的!呆头鹅!这水是昨天的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不是在烧吗?一刻就开了!哪个叫你等不及呢!”严洪亮对他说,然后躬下身对我说:“不要气啊,小蒋,来,我回头敬你一杯茶。”说着就要往外掏毛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去去去。”当着滕腾老师的面,我的眼泪差一点上来,随后拎起两只水瓶去了街上的老虎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值盛夏,文讲所的会议在我的小茶室召开,我给与会者端上凉茶。会议是讨论请作家来给文讲所的文学青年讲课一事,一些后来如雷贯耳的名字在我的耳畔响起。四壁回响着刘禹锡的《陋室铭》,简陋的茶室蓬荜生辉。在水里生活了五亿年的鱼打量着满屋慈悲的面孔:在他们来之前,这里叫生存,他们来以后这里叫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谢谢你的工作呀!”散会后,縢縢老师对我说,然后再次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多年后我回想起这句充满关切的话,以为世界上没有一句话能比得上这句话的情感含量。滕腾老师是由数位老师浓缩成的一个人物,他是文学的化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可以来学习吗?”我忽然对文学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呀,欢迎呀!你想学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想写小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讲讲你自己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进文讲所是要考试的。奋斗了几天,写出了小说处女作,标题是《融》,是个悲伤的故事,写的是父亲。老师们读后很感动,在课上点评了我的习作。就这样,我开始了学习和写作。从七十年代起,我就在找人生的透气孔,现在总算找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曾读到当年数位文讲所老师和学员回忆青云楼的文字,教务主任俞律老师在一首诗中用了“集体登楼”来描述上课的生动情景。他写道:“同学们平步登云/直上青云楼/可喜可贺/青云楼是五百年前/士子们读书入仕的圣地/慈作为文讲所的课堂/名正言顺/各领风骚五百年。”在作家俞律老师的笔下,“大家都不想下楼/就为了个文学梦”,即使不得不下楼,也是“大家一起下楼”,因那人生不得不暂时散去的筵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夫子庙由孔庙、学宫、贡园三大建筑群组成,学宫包括明德堂、尊经阁、青云楼和崇圣寺等古建筑。青云楼历史上几度圮于战乱,几度重修。1949年以后,青云楼成为人民游乐场的一部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她成为南京文学创作讲习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那时其实已经是市音乐舞蹈家协会的会员了,为了表示一门心思搞文学,申请退出了音舞协会,成为怀有赤子之心的八十年代文学新青年。今天已故的、健在的作家,老一辈的、同辈的作家,那时都给我们讲过课。2023年5月,我在南京电视台新闻频道当年拍摄的纪录片中看到已故翻译家赵瑞蕻先生和杨苡先生在文讲所讲课的镜头,感慨万千,那时他们多么年轻!镜头中看到同学们兴奋的笑脸,大家多么快乐!今天谈创意写作,那时我们就在学习创意写作,那不就是创意写作吗?虚构与叙事,人物与视角,思想与情怀,良知与道义,文学的精神,许多今天创意写作必讲甚至未讲的内容那时就已经讲到,许多现代意识那时就已经注入,而今天有识之士对创意写作最期待的“说自己的话、写真实的自己”之精神从那时就早早根植于我们心脑。至于践行一部后现代自传体小说,在其中跨越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已经不是从那时走来的我的独创,欧美作家早已有之。而音乐与写作,早就是老师们传授给我的无形瑰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赵瑞蕻先生和杨苡先生那时还多次应文讲所之邀,来我的茶室参加会议。我的茶室常常宾客满堂,我那茶室的含金量啊!俞律老师在一篇散文中幽默地说我为了体验生活,在青云楼下摆了个茶摊,这一个“摆”字中又有多少动人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南京人的老习惯,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洗澡。夫子庙秦淮河边的老人喝茶就往我那儿跑。“那喒子商会祭祀孔夫子,细吹细打,整猪整羊。”“从前秦淮河水清哪,家家在河上淘米洗菜。”我的茶客们高谈阔论,我在一旁听着,兴致勃勃。不久,游乐场索性将青云楼对面一间古色古香的天井老屋也开辟出来做了茶座。我的茶室扩大了面积,两边都常被文讲所借去开会。老师们都见过严洪亮。开会前如果他正好来了,他会帮我端茶倒水,散会后如果他正好来了,他会帮我收拾茶杯。有时他来时,恰好会议正在进行,他便躺在青云楼下的台坡上。待我叫醒他,他的活润复又来,宽厚的一声道白:“散会了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天,诗人树书老师听我说起白局曲艺队的事,非常感动,于是一件愉快的合作事宜很快谈成,树书老师成了白局曲艺队的唱词作者。树书老师也是数位老师合成的“这一个”,是文学的化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是夫子庙地区的第一支白局曲艺队,也是古都金陵最早复苏的白局曲艺队之一。招兵买马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游乐场乃至整个文化馆都给了曲艺队扶持。正式演出那天,梨香阁好热闹,馆里请来了多位专家。猜到来的人中有谁吗?我金色七十年代最重要的老师武俊达!武老师那几年被省里市里调去负责南京白局的抢救整理工作,这次随来看演出的专家和领导一起来到我们文化馆。师生相见好高兴啊,我和武老师紧紧握手,这一握跨越了十年,从金色时代到金色时代,温度从未减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艺人严洪亮参加了演出,老人这天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晓东军借给他的上装,脸上浮动着幸福的笑容。他出场时,台下的掌声阳光般温暖。这天他演唱的是《金陵四十八景》,就是当年陈毅邀他在茅山新四军的祝捷大会上演唱的。他从《莫愁烟雨》唱到《灵谷深松》,从《石城霁雪》咏到《秦淮渔唱》,亦仿佛是从他的“铁机缎”机房时代直唱到改革开放的今天,带着南京云锦工人与白局艺人的双份血泪和喜悦。唱罢《金陵四十八景》选段,他又唱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这是他第一次用南京白局唱唐诗,他唱得格外动情。当南京白局遇上古诗词,遇上八十一岁的“活化石”严洪亮,多美啊,诗、曲、人全都焕发了新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i style="font-size:22px;">朱雀桥边野草花,</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乌衣巷口夕阳斜。</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旧时王谢堂前燕,</i></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飞入寻常百姓家。</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掌声一阵又一阵,台下有不少他的老观众为他喝彩。 “好中气!他还能红!”从前在秦淮河大花船上接过客的老太叫道。“好啊!严老头一百四十大毛劳保快到头了!小包车也有的坐喽!”他的一位老兄弟拍着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接下来,严洪亮的传承人端木子吟上场了。姑娘穿上了旗袍,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旗袍。一身紫色旗袍,长发盘在脑后,美不可言。人生要有一个透气孔,在从前,作曲是我和她的透气孔,而今她和我都有了一个全新的透气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栀子花,茉莉花,洋糖热粽子啊——”几句韵味十足的南京话开场白过后,秀雅明快的江南丝竹奏响了,端木子吟兰花捻指嫣然唱道:“今不唱文德桥观半边月,唱一唱金陵路小商品市场哎——”姑娘们手中的键子、碟盘、酒盅、竹板声声敲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曲儿齐齐跟上,清丽婉转,千娇百媚。乐师晓东军和他的乐队起劲地伴奏着,那是舍弃摇滚的伟大精神。夫子庙金陵路小商品市场好比北京秀水街服装市场,是新时期的时代地标。诗人树书写的这段白局唱词活色生香,重点落在改革开放、庙市合一、市民性与市场性上,标新立异又充满烟火气,一听就知他是一个常逛生活街市的人,剧场内响起阵阵会心的笑声。青云楼上下来的诗人就是不一样,树书老师发表过很多朦胧诗,这是他第一次为快成绝唱的南京白局写唱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演出结束,专家、领导上台与全体演员热烈握手,盛赞整台演出。主持人用“老艺人焕发第二春”来赞扬严洪亮。只是,演出完毕,严洪亮又独自一人回到了他在楼梯间的“家”里。</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今日游乐场(摄于2023年)</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老字号奇芳阁 (2023年摄)</i></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这个故事里</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给我和白局老艺人严洪亮带来快乐的端木子吟和晓东军这两个人物恰恰是虚构的。两位青年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才在我的这篇小说中诞生。那时若真有一个端木子吟,抑或有一个端木子吟似的姑娘,我会真的帮她打造一支如我现在的故事中所说的白局曲艺队。在我们文化馆曾经召开的南京白局座谈会上,专家们对包括严洪亮在内的几位白局老艺人的金陵绝唱做过录音和记谱,随后还组织过几位老艺人的专场演出。我若真有一支专门的白局曲艺队,一定会让老人家的说唱艺术有机会得到更多的展现,让他老有所用,老有所乐,老有所依,老有所养。若是这样,我就不会在后来的某一天,在南京大行宫的某条巷子的某幢居民楼的某个楼梯间里看到这样令我心酸的一幕:严洪亮睡在铺满废报纸的地铺上,身上是一条破棉絮,“床”旁有个纸箱子,箱子上有捡来的茶缸、饭碗,那是他的“家当”。虽然早就知道他没有家,住的是楼梯间,亲眼见到还是震惊。他每月劳保只有“一百四十大毛”,却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去我的茶室,他是把茶室当作家了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端木子吟的存在让白局老艺人有了重返舞台的机会。我将重返舞台的设计给了严洪亮,是想弥补我这么多年的愧疚——当年我也用过严洪亮,我将他写进了小说,可是小说发表后我再没回去看过他。1980年代后期,因为大集体体制始终改不过来,我报考了音乐教师,离开了文化馆,在校工作期间正式发表文学作品。为写《阿端的茶馆》,我从学校去白鹭洲公园找过严洪亮,那是他另一个常去的地点。在公园的草地上,在河边,他为我一段一段唱白局,唱的都是我没听过的,我一段一段地记谱,也跟着他唱。“一心想我要到南京城里面去玩耍,手拿着这一把扇子名叫作百纸春哎——”我并非是要研究南京白局,而是想从中感受他的一生和织机工人的一生,像我在茶室里感受他一样。从《阿端的茶馆》中可以看出,我早就在记谱,并且为他录音,他的大段独白充满原生态,唱词也是那么生动。我很愧疚,我没有尽我的力量帮助他,让他总是在被人“用完后”又回到楼梯间的栖身地,总是在被“抢救”完之后,就还原成一个孤寡老人,一个年迈的流浪汉,抑或像他在楼梯间的“家”里所堆的废报纸。虽然,每个人都有用完就被丢弃的可能,但我还是愧疚,在用完他就丢弃他的人中有我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面相好啊,不是个凡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该在这里的。”他对我说过的话让我想起就要落泪。如今我是不在那里了,可是他在哪里呢?当楼梯间那个栖身地没有之后,他会去哪里居住呢?还会有收留他的好心人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的梦里有过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未完待续)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载《黄河》文学双月刊2024年第1期。</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