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曾经的望族》之第一部“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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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第九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马帮在丹河岸边遭遇马曜驹的率队抢夺,情急之下,成贯鑫突然想起一个人来。</p><p class="ql-block">他想起的这个人是四弟成贯捷。虽然他当兵多年杳无音讯,但按军龄推断,这会儿至少也应该是百户、千户的军职了。当看到眼前这些兵完全是元军穿戴时,他急中生智,心想何不搬他出来压压场,若他们认识四弟就更好了,就能躲过这一劫。</p><p class="ql-block">这样想着,他沉着地扬起手,制止住那些欲冲下来的军兵,大声说道:“马大人,我先向你打听一个人,也是你们军中同僚,不知你可否认得?”</p><p class="ql-block">马督军对于这种小把戏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不屑一顾。不过,他还是十分欣赏眼前这位班主的胆识。通常情况下,没有谁敢在军兵面前讨价还价。</p><p class="ql-block">“你说说看!我在这三晋大地多年,金戈铁马、戎马倥偬,从百户坐到镇抚,再从镇抚坐到卫指挥使司,更走南闯北,镇守九边重镇多个地方,还没有不认得的人,尤其是军中同僚!”</p><p class="ql-block">成贯鑫见他对自己的话感兴趣,觉得事情会有转机,于是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个兄弟叫成贯捷。霍州府回马岭下成家庄人,在我们家排行老四!也在你们军人任事。”</p><p class="ql-block">“奥,这么说你姓成了……”对方果然中计,略有吃惊地打量着他。</p><p class="ql-block">成贯鑫一边说话,一边留心注意他,他在乍听到兄弟的名字时,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不过成贯鑫还是细心地捕捉到他嘴角跳动了几下,眼光也有所躲闪,这种反应是不正常的,这恰恰说明了他没有思想准备或是有意掩饰什么。</p><p class="ql-block">成贯鑫自信地笑起来,觉得自己目的达到了,他就是想让对方在听到四弟的名字时有所顾及,从而逃过洗劫。</p><p class="ql-block">他继续试探地说道: “这位官爷,连您自己都说走南闯北,阅人无数,我想您当然应该认识我兄弟吧!作为军中同僚,不看僧面看佛面,请您在这里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我成贯鑫知恩图报,定重金筹谢!今日如若您纵容手下这般明火执仗地抢劫,小的不但不服,而且定会来个鱼死网破。我们就是把货物推到河里去。那样的话,不仅坏了您老人家的名声,还鸡飞蛋打,何苦来着呢!”</p><p class="ql-block">此话成贯鑫软中带硬,有些铤而走险的成分。通常情况下,没有战事的时候,社会秩序井然,还讲究个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可现在是打仗时期,军兵手中的刀枪就是老大。他所谓希望眼前这些军兵能遵守规矩的想法,更多是异想天开,作用不大。</p><p class="ql-block">“奶奶滴,少在这里穷啰嗦!我们大人说征用就征用,你这人若还在这里废话,小心我砍了你的脖子!”</p><p class="ql-block">果然,布若折不耐烦起来。只见他双腿夹马,一只手勒紧缰绳,一只手拔出腰刀,就冲下山坡来,,嘴里骂骂咧咧,用刀抵住胡射山的脖子。只吓得胡射山双腿一哆嗦,一泡热呼呼的尿液便顺着裤子里淌下来。</p><p class="ql-block">布若折脸上露出一丝淫笑。见上司如此,士兵也顺势从山坡上冲下来,团团围住马帮。成贯鑫见此疏影,不由地心里一阵绝望,心想,这才是猴子救月——没事自个儿找事。豺狼就是豺狼,虎豹就是虎豹,本性难移,,你劝两句它就吃斋念佛,那倒是奇了怪了。</p><p class="ql-block">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后悔,这纯粹是天意!如果不是在那棵大栗子树下耽搁功夫,早涉过丹河,就不会发生马帮被劫的事件了;如果行进中头驮不临阵退缩,现在全队也已经在丹河右岸,高唱着秦腔悠然行走了。现在可好,明晃晃的腰刀抵在胡二爷的脖子上,危险近在眼前。他清醒地掂量出自己的脑袋几斤几两,到如果稍有反抗,甚至是一个敌意的神眼顷刻就会脑袋落地,血溅河水。</p><p class="ql-block">想到这里,成贯鑫用最后一丝气力大声喊道:“兄弟们,对不住了,都松了牲口,各自逃命吧!”</p><p class="ql-block">大伙儿听到班主的话有片刻的迟疑,但是,当他们看到被军兵刀刃直逼自己的脖子时,还是都放弃了挣扎,扔下各自手中的家伙什儿,拔腿就向河边跑去,奋不顾身蹚水过河。</p><p class="ql-block">成贯鑫眼睁睁看着大伙儿四散而逃,绝望中透着些许的欣慰。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手无寸铁,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要大伙儿保住性命就好!怎么能怪罪他们呢,他们都是些善良无辜的百姓。只要他们能逃出这危险之地,便是菩萨显灵烧了高香了。</p><p class="ql-block">成世名和成世才还在担心三叔,但早已被胡二爷一手扯了一个,拖着走向河边。在他的心里,二位小少爷的命可抵得过整个马帮。</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就在大家心怀绝望,丢下牲口仓皇涉水而逃之同时,山坡上的元兵却突然暴发一阵躁动,四散而逃开来。有人还嘴里高喊:</p><p class="ql-block">“香兵来了!”</p><p class="ql-block">听说是香兵,马帮的伙计们都站下了,定眼瞧着远处那股重新搅动的黄沙,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声响和人的喊叫,朝这边逼近。成贯鑫更是看到,连表情镇定的马督军此时也是一脸惊恐。他下意识地向后拔了一把军刀,迅捷的速度翻身上马,做出准备撤离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布若折请求问:“马大人,有人跟上来了,我们撤不撤?”</p><p class="ql-block">马曜驹沉吟不语,凝视兵来的方向,似乎是在斟酌。不等他发话,布若折已经抖动缰绳,来到士兵面前,大声吩咐他们,做好战斗准备。那些士兵听到官长的命令,立刻抽出闪亮的马刀,拨转马头,团团把官长围住,布成一个严密的防御阵型。</p><p class="ql-block">尽管把自己的官长团团护卫起来,不过,从军兵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奋勇和誓死保卫的决心,反而个个充满了恐惧和绝望。</p><p class="ql-block">马督军似乎也意识到了现在作战,有点敌众我寡,他勉强镇定,审视敌我,毅然地拨转马头,率先而走,甚至于都没有赶时间理会成贯鑫和马帮一眼。</p><p class="ql-block">布若折等人紧跟其后,落荒而逃。</p><p class="ql-block">刚才还刀光剑影,转眼就云消雾散,成家马帮大难不死,侥幸躲过这一劫。</p><p class="ql-block">但紧接下来的情况并不乐观,刚刚驱走了一批军兵,又新来了一批,大家紧张的情绪还末松弛,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p><p class="ql-block">山坡上再度出现的这队人马只有二十几人,也可以说不过一个小队,他们立在山坡高处,背衬着蓝天白云,却丝毫不输刚才那队人马,豪气冲天。马匹响亮地打着响鼻,四蹄不安地来回倒动,似乎只要马背上的主人一个轻微的暗示,就会立刻猛扑下来。</p><p class="ql-block">再看骑在马背上的军兵,,统一戴红笠军帽,穿长罩甲,军容整齐,几个兵士还穿着“锁字甲”,就是那种在腰部以下配有铁网裙和网裤,足穿铁网靴的军装。</p><p class="ql-block">再看这些兵士身背的兵器,有长枪、强弩和火铳。除了这些,每个人腰里还佩有腰刀和匕首。尤其是士兵腰间缠着的 “流星困马索” ,说明他们个个是多面手。这种兵器一般军兵少有,为两端绑着铅坠的短绳,平时可以当腰带使用,作战时将困马索向敌方马腿掷出去,能让急速奔跑的骏马捆缚或绊倒,称得上是克制敌方骑兵的利器。</p><p class="ql-block">除了装备整齐,率队的将军也十分年轻干练,他是一位中年汉子,身穿金漆山文甲,头戴兜鍪,护腹处还有兽首,威风凛凛。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留有浓浓的唇髭,于威严中透出几分飘逸。</p><p class="ql-block">他身边一员副将,身披紫花罩甲,虎虎生威。成贯鑫再一次被绝望所笼罩,才出虎穴,又入狼口,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p><p class="ql-block">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人并没有冲下来的意思,而是静静地站在山坡上,观察着脚下这队困在河心的马帮。只到过了很长时间,将军模样的人才隔空喊话:</p><p class="ql-block">“河边的老乡,看见一队元军没有?”</p><p class="ql-block">元军?当然看见了!不过,大家都不能断定眼前这些军兵是人是鬼,是好是坏,所以也就不知如何回答他们,反而是马大勺脑袋瓜子里少跟筋,先自不假思索地答道:</p><p class="ql-block">“当然看见了!就在刚才你们来前不久,差点就抢了我们的货,要了我们的命!”</p><p class="ql-block">此话一出,大家都拿眼睛盯着马大勺,怪他太冒失。但怪他又有何用,将军显然已经听清楚了,翻身下马,一个人手扶握剑柄,朝马帮的方向走过来。</p><p class="ql-block">胡二爷急忙上前一步,扑通跪下。刚才遇到军兵,尽管他小心翼翼,还还是差点酿成大祸。队中数他年龄大,身份也特殊。出来时成太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要为保好驾,护好航,现在可好,一拨之后,又生意外,万一马帮再遭抢劫,他可咋向老爷子交待。所以,这次看到军兵,他先自一步,采用下跪阻止步步逼近的危险,实在不行,就扑上去与官兵同归于尽。</p><p class="ql-block">将军正在行走,见老人突然跪下,吃了一惊。待他下意识地停下,用惊诧的目光扫视众人,看到他们个个脸上都死灰一片的时候,这才明白过来,忙上前一步,搀扶起胡射山,和蔼地说道:</p><p class="ql-block">“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没有别的企图,就是想向你们打听一下有人的下落,你快快请起!”</p><p class="ql-block">胡二爷这一跪本是以退为进,甚至做好了横尸也要阻止他们的最坏打算,见将军说话和颜悦色,丝毫没有伤害大家的意思,这才深深磕了两个响头,站起身说道:</p><p class="ql-block">“回军爷的话,刚才我们遭遇前一伙兵的威胁,说要征我们的马和骆驼,所以才害怕,不敢诉您他们的下落。” </p><p class="ql-block">将军听了,脸上露出又一丝诧异,问:“老人家,你说得可是真的?”</p><p class="ql-block">成世才见眼前这位将军不似从前那位凶神恶煞,也大胆上前,助话说:“这还有假,胡二爷说得句句属实!如果不是你们神兵天降,说不定我们早都成了他们的刀下鬼,货物也成了他们的口中餐、腹中食了。”</p><p class="ql-block">侄儿这话说得有点直白,成贯鑫怕再惹出什么怪罪来,急忙上前接过话来道:“这位将军,我是马帮的掌班。我们都是晋中的百姓,没见过大世面。方才是有军爷向我们要吃要喝,只是他们都是元军打扮,所以我们并没有给他们。”</p><p class="ql-block">不等他把话说完,将军就仰天大笑起来,风趣地说:“哈哈,看来你们的爱憎分明还是值得赞许!连他们是元兵都分辨得一清二楚。不瞒诸位,大元马上就兴,心想他们幸亏遇到的是红巾军,不然刚才就损失大了。但从来兵就是匪,匪就是兵,这个世人真有不欺压百姓的军兵。这位将军表面看上去文质彬彬,会不会也是笑面虎,接下来打马帮的主意。完蛋了,我们这也是奉命去追剿残兵乱党。”</p><p class="ql-block">成贯鑫听了十分高兴,心想他们幸亏遇到的是红巾军,不然刚才就损失大了。但从来兵就是匪,匪就是兵,这个世人真有不欺压百姓的军兵。这位将军表面看上去文质彬彬,会不会也是笑面虎,接下来打马帮的主意。</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好在他的断想并没有成为现实,河边任何事都没有发生。眼前这位将军温文尔雅,手下兵士也军纪严明,所以一切安好。</p><p class="ql-block">将军显然觉得没有必要长时间地待在这里,他把头盔戴好,转身走回队中,扶着马,回头大声地冲着他们说道:</p><p class="ql-block">“诸位,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过河走了!我只想提醒一句,以后赶路最好避开大道。不瞒你们说,刚过去的那些人是我的同营兄弟。他们穿着元军服饰也是无奈,谁让战事进展这么快,快的连军服都来不及换。要是遇到真正的元兵你们可就没这么运气了。不过话说回来,我那兄弟有些匪气,如果有什么惊吓的话,我替他们向你们道歉!” </p><p class="ql-block">大家方才还在揣摩前一伙军士的身份,后一刻竟然听这位军爷说,前面走的军兵竟然与眼前这伙兵是同营兄弟,此话一出,惊得大家又是目瞪口呆。这一出又一出的武戏演得错综复杂,弄得人心里一阵晴、一阵雨。</p><p class="ql-block">三叔与将军说话的时候,成世名和弟弟一直站在身后不远处,他仔细地聆听将军的每一句话,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发现,此人虽然一身盔甲在身,是位武将,但却有一种文人的气质透露出来。谈吐大方。成世名突然有种亲近的感觉,觉得自己与这位军官有几分眼缘。身处乱世“以仁政治天下,以武功戡祸乱”是他的理想,如果能投身这般英俊豪杰的麾下,那该是何等的幸事。</p><p class="ql-block">他想搭讪几句,但是插不上话,也鼓不起这个勇气,眼见得对方翻身上马就要走了,他才忍不住急迫地大声说:</p><p class="ql-block">“这位将军大哥,晚辈有一事想请教您,今明两年我要考取功名,可如今衙门都散了,有想法也没无法实现。再说,我也觉得没把握一定考中,我想请您举荐我参军,您能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山西的仗一打完,我就去找!”</p><p class="ql-block">将军已经上马,拨转马头走出了好几步,听到后面这样问他。便重新马头,停下来,充满耐心地打量他,回答道:</p><p class="ql-block">“小兄弟,你有这个志向很好,但是,现在是打仗,你身子骨还嫩,适应不了,还是老实在家待着吧!你说得没错,朝廷贡院是关了,开科取士也停了。不过都是暂时的,早晚还会重开。只要这场战争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p><p class="ql-block">说完这些,他两腿一夹,扭身打马而去。</p><p class="ql-block">望着骑兵绝尘而去,成世名有点失望。他尽管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也并没有问出重要情况来,这位将军根本没有透露半点自己的身世,倒是他身后的副将高声留下一句话:</p><p class="ql-block">“年轻人,你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和平、安居乐业才是幸福根本!方才与你说话的是河北副总兵战子泓将军之子、都指挥使司战龙将军!” </p><p class="ql-block">或许他们走得太急,或者丹河岸的风臊太大,大多人都没有听清楚那人说的话,但有一点他们都铭记在心,这是他们看到的最具亲和力的军兵,有了这样的威武不屈、爱民如子的军兵,才是老百姓的福分。</p><p class="ql-block">大明王朝,正如旭日一样冉冉升起。</p>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两队人马先后与马帮擦肩而过,马帮竟然毫发无损。</p><p class="ql-block">没有人敢相信眼前的现实。自古官匪一家深入人心,然而,成家马帮却遇到了奇迹。骑兵队伍走了好一会儿了,大家还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p><p class="ql-block">更为夸张的是先前一直赖在水里不走的那头骆驼,竟然伸长脖子,朝天长“咩”一声,抖擞精神地迈着坚定的步伐,缓缓朝着对岸走去。</p><p class="ql-block">骆驼通常不叫,只有在繁殖季节,雄骆驼彼此示威的时候,才会发出叫声。那日,当头驮鸣叫一声,带着一身水气上了岸,颇为得意地回头望着尚在河里挣扎的人畜时,无论是人还是马和骆驼都暴发出一阵欢快的叫声,彼此呼应。</p><p class="ql-block">过了河就是官道,道也宽了,也平了,更重要的是两边有了人家,安全多了。关键还在于应了成贯鑫的承诺,他们会在八月十五前回家。八月十四日黄昏前,伴随着一轮满月从回马岭的东峰升起,马帮叮咚的铜铃声打破了山村的寂静。</p><p class="ql-block">天黑前老太爷心情还十分焦虑。马上就要过节了,从早上他就来到村口,搬个杌子坐树下,一边喝茶一边等,茶水已经反复浸泡得没有颜色了,也没见半个人影。</p><p class="ql-block">他失望地收拾杌子回家,人刚进天井,就听到大黄狗汪汪乱叫,他忍不住气恼地踢了它一脚,嘴里骂着:</p><p class="ql-block">“欢了你了!”</p><p class="ql-block">他踢过骂过了,心也就坦然了许多,但那条大黄狗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撕扯他的裤脚。</p><p class="ql-block">黄狗十岁半了,按狗龄计算,也是七老八十的高龄了,所以老太爷对它也礼让三分。看它这么不懂事,他又狠狠地补了一脚,黄狗哀号着,夹起尾巴溜出门去。</p><p class="ql-block">大街上隐约传来吵嚷声,这个时辰很少见。</p><p class="ql-block">傍晚的成家庄,通常家家都一个钟点吃晚饭,除了几个不知疲倦的孩子们还在大街上玩耍,大多数人家都阔炉里点火,风厢拉的呼呼响。</p><p class="ql-block">再晚,大伙儿都懒得出门了,因为这时候山谷里的雾气会大团地流过来,老百姓称之为瘴气,传言它有毒。他们宁愿躲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也不敢到大街来。那些瘴气越发大胆,沿着胡同四处游走,整个村庄顿时如跟茫茫大河里行船一般。尤其是山腰几户人家,院落和石墙全部隐匿到雾气里,若隐若现跟住在瑶池仙境似的。</p><p class="ql-block">成老太爷天天掐着手指头算计孩子们回来的日子。昨天他专门找屠夫张丑儿来家,帮着杀了头猪,宰了只羊,顺便捎带着给两只芦花公鸡脖子放了血,退了毛,挂在屋檐下的斗条上,风干待饕。这是成家的规矩,也是老太爷的心意,每次马帮回来成家都要请客,不管你是不是姓成、只要你是成家庄的乡亲,一律请君入座,好酒好肉的招待,大家欢聚一堂。</p><p class="ql-block">吃席地点选在成氏祠堂的门前和院子里。本族长辈、邻村的族长,甚至毫无瓜葛的乡、里、社长也接到请柬,悉数登场。元帝在位,城里实行“坊里制”,乡村则实行“村社制”。里正、社长一大堆,都是些不戴纱帽翅,却啥都想管管的财主,请客拉下谁,谁脸拉得跟驴脸似地。族里的后生们或许不解,但成老太爷有他的心算,若大的宴席多一双筷子也吃不穷,少一副筷子也攒不富,但结果却完全不同。一些达官贵人平里揩油水、吃闲饭惯了,你请他们一场,他们兴许不当一回事,但你拉下一场,他们就凡事为难你。“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句俗话千古不变。</p><p class="ql-block">老黄狗无端挨了主人一脚,心里委屈,夹着尾巴出门,故意夸大哀号的声音,连成老太爷都起了怜悯之心,大步追出去,但已不见了它的影子。</p><p class="ql-block">他追出胡同,走到街心,才发现东街方向人声鼎沸,莫不是自家的马帮回来了?这时候了,咋大人孩子们都往那个方向跑?</p><p class="ql-block">这个想法一旦激灵一闪,老太爷便再也沉不住气,他似乎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又无论如何无法反驳,自己守星星、守月亮地守了整整一个月,马帮也不来,这刚回屋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呢!他懊恼地发出一声感叹。</p><p class="ql-block">还真是成家的马帮回来了!老远他就听到了那熟悉的铜铃声。那些铜铃可都是他亲手给马儿系到脖子上的。当初,每系上一个铃铛他就拍着牲口的脖子,把自己的脸靠在它们温暖的皮毛上,叮嘱孩子般地说:</p><p class="ql-block">“好好给我干活,只要你们平安回来,我就给你们最好的黑豆吃。”</p><p class="ql-block">他知道马最爱吃黑豆,平常兜里总是装着黑豆,遇到牲口就喂它一把。</p><p class="ql-block">此刻,想到就要重新见到它们了,兜里竟然忘了装豆子,他心里竟像是做了违心事一般,有些忐忑不安起来。</p><p class="ql-block">“我这是咋了?竟然为了这几头牲口患得患失,就是儿子和孙子大半年没见,也没有这般惶惶不安。”</p><p class="ql-block">他这样想着,不由自地摇头苦笑,脚步也随之加快起来。</p><p class="ql-block">还没有拐过十字街口,便见两个身影快步朝这边跑过来。老太爷虽然眼花,但仅凭感觉就知道是他俩宝贝孙子! </p><p class="ql-block">他站下,下意识地伸开双臂,迎接着这两活蹦乱跳回来的人儿。</p><p class="ql-block">“爷爷!我们回来啦!”</p><p class="ql-block">果然是俩孙子的声音!两个人同时出口,又像是哪个先叫的,但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平安回到了家里,第一时间跑来问候自己。</p><p class="ql-block">“你们都还好吧?你三叔跟胡二爷他们也都好吧?还有马帮的活计们……”</p><p class="ql-block">他一口气问了许多,似乎想在第一时间把内心所有的担心都吐出来。</p><p class="ql-block">“嗯,好……我们都很好!就是路上遇了点情况,但也不算……”</p><p class="ql-block">成世名不知怎么的,脸来,问:“咋了?路上不顺?”</p><p class="ql-block">成世才悄悄拉了哥哥一把,怪他如此沉不住气。这家门还没进就胡说八道,让老太爷无端地担心。他立刻补充地说道:</p><p class="ql-block">“没什么,一路上顺利得很!就是路上遇到些军兵,有惊无险!”</p><p class="ql-block">看孙儿们镇定自若的样子,老太爷一颗悬着的心才略为落下来,他乐不可支地去迎接其他人。见了爷爷,竟然有一肚子的话突然想倾诉。</p><p class="ql-block">老太爷头心一惊,立马沉下脸来,问:“咋了?路上不顺?”</p><p class="ql-block">成世才悄悄拉了哥哥一把,怪他如此沉不住气。这家门还没进就胡说八道,让老太爷无端地担心。他立刻补充地说道:</p><p class="ql-block">“没什么,一路上顺利得很!就是路上遇到些军兵,有惊无险!”</p><p class="ql-block">看孙儿们镇定自若的样子,老太爷一颗悬着的心才略为落下来,他乐不可支地去迎接其他人。</p>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老三此次回来,带回的却不完全是好消息。</p><p class="ql-block">本来这趟生意说好把货运到晋城就行了,但是货主临时改了主意,派人送信,让他们再把货从晋城运到平阳城。有人接手后再从平阳出晋到蒙古。这样以来,他们就要在晋城换骆驼,然后再在平阳城会师。</p><p class="ql-block">胡二爷为了这事直接奔晋城而去。成贯鑫先和两个侄儿回山里,等待接下来的变动消息。他有些纠结,纠结的不是这一路困苦,而是他这一趟中原之行,抛去支付给伙计的银子和一路上的花销,根本赚不到钱,还要变来变去,陡生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听说平阳城那边交战正酣,若想要护送物资平安到达那里,比走太行陉还难。</p><p class="ql-block">“帮人帮到底,送佛总到西,其实这事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你这就捎信给老大,让他连夜回趟山里,帮着想想办法!”</p><p class="ql-block">老太爷沉吟地说。老大长年住霍州城,平阳城那边也有生意,在他眼里,比老三整日待在山里灵通。</p><p class="ql-block">老三却有点听不进去,自从娶了媳妇,老婆没少每天往自己耳朵里灌水,无非是父亲向着老大,依仗着老大,老二老三应该联合起来,向老太爷讨要说法,至少也要让他知道一碗水端平的道理。</p><p class="ql-block">成贯鑫并不是完全听媳妇的话,他和兄弟情同手足。他对于夫人的话基本恪守“你纵有千言万语,我也有一定之规”的原则,他对于族中有些风言风语,则谨记“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的祖训。</p><p class="ql-block">一般情况下,外人想拆墙,钻家族的空子是很难得逞的。但是,从里面往外拆墙往往轻而易举。自家媳妇的这些不满大多是从老二媳妇那里听来的。为此,老三时常警告自家女人,无论如何家事都不能插嘴,也不许去二嫂那里抖落地说。</p><p class="ql-block">“我看二嫂那对眼珠子整天滴溜溜乱转,肯定没好心眼!比大嫂的为人处事差得远啦!”</p><p class="ql-block">成贯鑫不仅对二嫂有成见,对老太爷的有些想法和做法也持有不同观点,甚至于有些抵制。不过,他还是照顾老太爷的颜面,答应抽机会跟大哥商量一下马帮的事,但不是现在,他表示眼下最要紧的是世名和世才离家这么久,应该第一时间回霍州向父母亲报个平安。</p><p class="ql-block">近两年成贯一把主家安在了霍州城。不等两个儿子回去,成贯一就沉不住气,连夜驱车赶回家,面对父亲和兄弟急促地说道:</p><p class="ql-block">“马上就要改朝换代了,无论是平阳城还是霍州城,做官的、有钱的能跑都跑了,乱哄哄的。尤其是带着大宗货物,最好这几天还是不进城或是谨慎出行才好。”</p><p class="ql-block">老太爷叹道:“这是啥事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p><p class="ql-block">老太爷的话含含糊糊,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老三回家,屁股没坐热,就接着去平阳城送货,老大虽说没反对,但是明确告知时局不稳,时常有散兵和流寇四处骚扰,如果货被他们盯上就麻烦大了。</p><p class="ql-block">“那你的意思是不出山,我们就躲在这里,可这啥时候是个头,人家商定还急等着弄货出西口呢!”成贯鑫沉不住地说。</p><p class="ql-block">成贯说道:“我也不是反对你现在不可以走,只是提醒你山外的形势很糟糕。我前日才从平阳城回来,那边商铺全关门了,咱家的染坊和药铺这几天也给活计放了假。我想等打完仗,时局势明确了再重新开门也不晚!你现在就要走,到了那里,你货交不出去怎么办”</p><p class="ql-block">成贯鑫说,这事倒不愁,顾客说,只要到了平阳府,自会有人接货。成老太爷不屑地插嘴道:</p><p class="ql-block">成贯一还是坚持:“我还是劝你谨慎行事,一大驮队不同于三五件货物,目标大,行动缓慢,一旦遇上兵匪抢劫,那定损失惨重。</p><p class="ql-block">此番话终于把成贯鑫吓住了,想起在旦河发生的事,心有余悸,答应先在山里躲几天,观察一下情况再说。</p><p class="ql-block">成世名不服气:“我就不信,打仗,老百姓就不过日子了?我倒觉得换了新皇帝好,至少要比旧皇帝,他也是老百姓出身,懂得人间疾苦呢!”</p><p class="ql-block">成世才则沉吟道:“话虽这么说,但是,怕就怕旧瓶装新酒,换汤不换药啊!”</p><p class="ql-block">成贯一见儿子小小年纪,张口就是国是,冲儿子们一顿训斥:“国朝的事用不着你俩操心?外人面前也少议论,免得祸从口出。”</p><p class="ql-block">然后,他进一步加码:“你们兄弟俩既然回来了,学业不能撂下,都要重新拾起书来!回头我就把闲置的庭院打扫出来,府院不开,你们俩就在家里读书。无论天地怎么转换,乾坤无论怎么定夺,都需要治国安邦的人才不是!”</p><p class="ql-block">马帮这头的事还没放下,父亲就催促兄弟俩的学业,俩人无可奈何。不过,俩人多少都理解父亲的一番苦心。他寄人篱下半辈子,图得就是排除干扰,给后人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图得就是早日及第,光宗耀祖。</p><p class="ql-block">兄弟俩对父亲主张回城里读书不刻意反驳,但也是各揣心事。都有种朦胧的渴望,能在城中见到那个在太行山中关帝庙邂逅的姑娘。</p> <p class="ql-block">成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