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大安

三白

大安吾友。广陵人，身高八尺。白面浓眉细眼乌发，络腮胡，风仪伟长。现长居德国汉堡，做餐饮、贸易、航运，生意横跨中欧。偶尔回广陵小住。

广陵有古迹文昌阁，万历旧制。以前在桥上，后来河被填，它矗立在了路中央。大安少时居其侧。或文昌帝君佑之，青春懵懂之年，恰帝国解禁，“科举”恢复。大安考得京城头牌设计院校。掷果盈车，有潘安样。扬州城一时传为佳话。

大安天生聪敏悟捷，性情开朗豪阔。及大学毕业涉入江湖，做教师做设计做工头做掮客做老板做男人，无所不能。其间有挫折有落魄，但从未曾气馁、躺平。一路风风雨雨，在所不辞 。而来四十载，生意、人生竟风生水起。

大安仗义、抠门、机智、愚钝、仔细、粗疏、懒散、钻营与一体；揣艺术生之名号，做不相干之营生，俱不可解。大安人生恣意所欲，喜结交、喜言辞、喜繁华、喜鲜衣、喜豪饮、喜美色、喜博彩。兼以艺术与商业，四海云游广结善缘。唯少时落有涩舌之苦，俗称“结巴”，情急时不能畅言，期期艾艾，似为一恨。

北大学人顾颉刚也结巴。鲁迅与顾颉刚不睦，《理水》写结巴学者“鸟头先生”，影射顾颉刚，也是一恨。

　　一日逢大安回乡理事，知吾也在广陵，于是呼朋唤友，相邀于瘦西湖畔宏隆渔庄。是夜，暖冬时节，扬州城华灯初上。窗外明月，岸柳婆娑、二十四桥朦胧。湖尽头、半山簏，有广陵名胜平山堂，钟声依稀。坐中高朋济济一堂：有“扬州八怪”纪念馆主事王先生，有《听焦谛说扬州》的焦先生，有刘姓独立美女雕塑家，有“皮包水”网红茶社丁老板；还有“扬州狮子楼”楼主吴总。吴总海归博士，有座中熟识盛赞其是被“淮扬菜”耽误了的学者。那晚聆听他说“一桌菜，一座城”，眼界顿开。

汪曾祺写《金冬心》，说他平山堂赴盐商程雪门的宴请，他上座，座中还有两淮盐务道、藩台、臬台等权贵。程雪门豪阔，请客甲鱼只用裙边；鳜鱼不用整条的，只取腮边两粒蒜瓣肉。金冬心才捷，一句“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替程老板解了文字游戏围，第二天得了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尖刻，说袁子才“斯文走狗”。汪曾祺似瞧不大起金冬心，说他是盐商古彝器上的铜绿，看似清高。文人间相轻，千古不移。最好玩的是文章似不经心，偷偷开下的整整一桌菜单。汪先生才情盎然。

广陵人的宴席，不缺美食亦不缺才情。汪先生菜单吾一字不漏发闺女，学习、备用。

多年不见，大安还是旧时样子，比起年轻时，只是两鬓微微有些白、身体发福了一些。眉宇间却多了一份安逸，越发洒脱了。还是喜欢说话，他抑扬顿挫，自我调侃加“凡尔赛”，闲适之处熟识朋友之间说话并无大碍，亦有扬州评话的意味。他说他在澳洲学英语、在苏州金鸡湖置房、在上海黄河路开店、在北京演艺界找老婆、在澳门葡京玩心跳；他说我们差点见不到他、一日忽然身体发沉动惮不得因抢救及时现在还在、血管里多了三根支架；他给我们看他在德国船运公司的办公大楼、“小红书”上他汉堡餐饮视频推广。我故意作梗，问他年纪不小了何时准备收手，他说他现在事业才开始；我故意笑言：“是不是除了导弹、毒品不做，其它都做？”他也笑嘻嘻并不辩驳，只顺着说：“如果有了许可证，导弹我也做。”细眼了闪过些许得意与狡诘。我佩服他胆大。纪念馆王先生斜对过截住说，我与他从小穿裤衩时一起玩耍，一起长大，都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他有过“胆”。

众人把酒言欢。大安说说停停停停说说，不太动筷子，酒也不喝，只要了一杯水，说是医生关照的。吾一旁听着。有经历有意思的人说话，不经意处流露出的东西，常常容易错过。大安思维是艺术家式的：感性的、怀疑的、反崇高的；表达是跳跃、直接、戏谑的。他善于解构勇于尝试，如果不做其它，他应该是个成功的艺术家，他藐视权威、规则，相对豁达且敢于冒险敢于担当，他貌似随性、粗枝大叶，其实极度敏感、周全缜密。吾暗中窥测， 最有趣处是每逢关键时刻（如遇重大项目之际），大安往往词不达意、旧疾复发。然此常助其一臂之力，不似油嘴滑舌者，令人防备。以其有真情，他人易信之。

张陶庵曰，“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瘦西湖月明星稀时，招出租车回酒店，脑子掠过他说的话，不知对错，只觉得有点意思，录在下面：

——遇天大的事没有办法解决时，我的办法是回家睡觉，随它娘去。第二天醒来，发现太阳照常升起，天没塌下来。

——我现在不大去澳门了。规矩一点的人生发展大致是一条水平线，得意一点的会上扬一点，不得意一点的会下滑一点。我的人生是心电图式的，起伏很大。年轻时不怕，年纪大了，要防止掉到底部，因为你没有时间再上去了。

——我儿子在柏林大学，我与他说：你与爱因斯坦、叔本华是校友了，起点不低。先要学好德语，不是一般老外学中文的那种，是要没有口音的那种……喏，这里还有两百欧，有空再去赌场看看……譬如这餐桌，大多数人一辈子的视线都在桌面以下，看不到桌面上发生的事情。培养孩子，主要从小要让他看见桌子上面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