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心中的俱乐部

绿皮火车

<p class="ql-block">多年以前,沈报院落对面有一处建筑,简陋,陈旧,欢乐,至少我认为它欢乐,它的名字也有个“乐”,全称:沈阳日报俱乐部。多年后,我学会“俱乐部”的英文写法CLUB,也知道CLUB前面加NIGHT(夜晚),就叫“夜总会”。夜总会现在是中性词,当年给人的印象却是纸醉金迷,魔光谍影,爵士乐,高跟鞋。而俱乐部——我爸我妈单位的,则安全,可靠,充满让人放心的美好气息,外加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尘土味。往地面掸水清扫时,尘土味浓了起来,让人想起洒水车经过的宽阔街道。</p><p class="ql-block">这个俱乐部给我的记忆首先是小人书。什么叫心花怒放?见到小人书铺了一桌子一地,心花就怒放。免费与否,忘记了,内部的书,内部的小孩儿,看一本也按行市收取一两分钱?想来不会。看管俱乐部大门的,是一位姓邱的鳏寡老人,嗓音严厉,不大讲情面,我们私下叫他:秋鸭梨。对不起了,邱大爷。听说他晚年就住在报社收发室里面的小屋,一直住到告别人生。</p> <p class="ql-block">俱乐部还经常放电影,不对号入座,长长的木条椅,能容三四个人,椅背耷拉一块细长木板,支起来能当小桌,开会记录。我不关心记录,我关心支撑木板的三角形木块,感觉它像军人的手枪套。</p><p class="ql-block">看得最多的是苏联片,有一部《青年时代》,彩色的,一男一女,男的西装,女的布拉吉,互相认为,彼此可以亲如一人,于是接吻,地点在碧绿的田野。突然希特勒的飞机呜呜飞来,轰炸,扫射,幸福到此结束。变幻的光影中,报社职工和家属神态安详,目不暇接,不少小孩还傻乎乎地张着嘴,仿佛要把电影吃进肚子。大家丝毫不曾设想,有一头凶猛的“运动怪兽”,几年后也要扑上身来。</p><p class="ql-block">除夕夜尤为难忘,那是俱乐部一年里最好玩的时刻,因为有游艺晚会,有灯谜。报社读书人多,制谜和射覆的高手也多。印刷厂排字和校对的师傅,天天跟方块字打交道,猜起谜来,并不输于编辑记者。大家辛苦了一年,此时混在一起,其乐融融。</p> <p class="ql-block">我和六七岁的弟弟刘嘉陵也挤在人群中,我们喜欢智慧,更喜欢奖品。眼见灯谜一条一条被人拿下,我们抢不上槽,干着急。幸亏我们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乐于充当我们的后盾。</p><p class="ql-block">父亲通常不去俱乐部,而是在家写稿,或者和母亲包饺子,听电子管的收音机。</p><p class="ql-block">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春晚,一些后来出了名的小品演员,还散落在辽宁的山区平原当小孩或者婴儿。</p><p class="ql-block">收音机主要播《白毛女》,回回过年播这个,又喜兴,又辛酸——</p><p class="ql-block">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哎哎哀哀,扎呀扎起来。</p><p class="ql-block">这时我,或者我弟,冒着寒风,穿过几条街,喘着粗气,哈着白汽,撞开家门,把默记在心的谜语报给父亲。父亲当时并不老,也就四十一二,头发密,胡茬硬,酒量好。但我们觉得,他已经比较老了,因此比较厉害,说出的答案,十拿九稳,剩下的一个,更稳。</p><p class="ql-block">比如:“岛”,打一国名。我爸说,“海地。”</p><p class="ql-block">“虹”,也打一国名。我爸说,“以色列。”</p><p class="ql-block">我爸纯正东北口音,管以色列叫:以“腮”(读第三声)列。腮就腮,无碍大局。我们跑回现场一说,果然正确,得奖!</p><p class="ql-block">奖品很奇特,是冻梨,花盖梨,秋子梨,冻得黑黢黢的,铁球般坚硬,可充作没羽箭张清之兵器。但我们视之若美味珍馐,票证年代,艰难时节,冻梨赛仙桃。揣回家,放凉水中“缓”,不久即可“缓”出亮晶晶的冰壳,壳中物已然酥软,酸甜。</p> <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客居纽约,有一位东北籍的国民党老兵,在华人报纸上写了篇文章,不说刀不说枪,单说家乡冻梨,娓娓的,幽幽的,说得我眼窝发热,真想找上门去,跟老人家交流一番。我们那时,猜中一个谜,奖励几只梨?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家盆内,一个挨一个,满是圆滚滚、滴溜溜的冰壳,灯光一晃,异彩纷呈。</p><p class="ql-block">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的猜谜水平逐年提高,可惜他只教我们破解游戏中的谜语,没教我们破解人生的谜语。这个太难,他自己,他那时的无数成人,也都无力破解,大家轰轰烈烈,浑浑噩噩,大步流星,踉踉跄跄,从阳光明媚的谜面,走向雨暴风狂的谜底。那个让我度过幸福时光的俱乐部,一度贴满标语和大字报,成为让父亲低头低头再低头的场所。</p><p class="ql-block">今天,沈报俱乐部已被拆得无影无踪,曾经“俱”过的“乐”没地方去,丝丝缕缕,藏在心中。</p><p class="ql-block">(摘自《北京文学》杂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