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顶的雪（3）

月照长空

中国古人有一个宇宙初始于荒寒，而生命亦终结于荒寒的观念。这其实是对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思考。是故，中国画里雪景的意象，更多表现的是荒寒之境：虚静天地，万物萧疏，气韵苍凉。

清代画家唐岱在《绘事发微》里说：“凡画雪景，以寂寞暗淡为主，有玄冥充塞气象。”

王安石有诗云：“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

雪的洁白无瑕，一尘不染，成就了一片空无。

那场雪终究不负众望，如期翩然而来。

2月6日，农历腊月二十七，淡日寒云，我再次登临太白顶，去看那里的雪。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次登山，更像是我的朝圣之旅。

8时30分，自山门出发。

路上行走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有各种快乐，即使看上去十分无聊。这就是年轻，精力旺盛，生机勃发，看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兴味盎然。他们的欢声笑语在这冰雪的世界里回荡，沉闷的天地顿时活泼起来。

全程我几乎都是一个人在走。途中有许多抄近路，我视若无睹，我就是固执地顺着大路踽踽前行。一些路段，雪已成冰，坚不受趾，非冰爪寸步难移。

精疲力竭时，抄近路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如同人在困境时，想的更多的是如何投机取巧。

10时40分，到达太白顶下停车场。这里有六七户商家在冰天雪地里摆摊，烧水，售卖泡面。我与那三棵树浅浅地打了招呼，没有过多停留，就径自上山。

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上方的树木，似较以往稀疏，但依旧被雪包裹，风一起，便有茸茸的、凉凉的、桂花般的细雪在空中轻盈飘舞。当云台禅寺的一角出现在眼前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很早时读过的一段戏文：

“【正宫·端正好】光射水晶宫，冷透鲛绡帐，夜沉沉、睡不稳龙床，离金门、私出天街上，正瑞雪空中降。

“【滚绣球】似纷纷蝶翅飞，如漫漫柳絮狂。剪冰花旋风儿飘荡，践琼瑶脚步儿匆忙。用白襕两袖遮，将乌纱小帽荡。猛回头把凤楼望，全不见碧琉璃瓦鸳鸯央。一霎儿九重宫阙如银砌，半合儿万里乾坤似玉妆，粉填满封疆。”

这是罗贯中笔下的宋太祖赵匡胤眼中的雪景。好美！好壮阔！却也是我眼中景色！

登上山顶平台，太阳如指痕般挂在空中，而寒风猛恶狞厉，砭肌刺骨，令人忍不住一阵哆嗦。用宋朝邵雍的诗形容此景：“清日无光辉，烈风正号怒。人口各有舌，言语不能吐。”恰如其分。

云台禅寺有数重院落，殿宇巍峨，高低错落有致。沿中轴线，自南向北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无梁殿、祖堂。

祖堂位于最北端，东、北、西三面的墙壁、廊柱，皆被冰雪覆盖。“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北风如剑，将冰雪雕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于是，这里的冰雪棱角分明，如凝固的风，又似冰河世纪留下的遗迹。

这里提供给了人无尽的想象。

祖堂上，有一横匾：“无上清凉。”在这里，心清凉，身也清凉。

我绕祖堂的回廊一周，想用手中的相机将眼中的一切记录下来，而指直不能弯曲。一个小伙子说：“我感觉我快失温了！”

我最后来到禅寺北边所立的标注“太白极顶海拔1140米”的石碑处。在这里，山河万里，山下的淮源镇仿佛刚摆好的一副棋局，正待人下。旋即下山。

回望云台禅寺，那檐下的如同中国结的红，与雪耀眼的白，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富有诗意。

此行我是满足的。但不知为什么，内心里又殊无喜悦。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荒寒是天地的底色。而人在尘世中，如转蓬般漂泊不定。

一如王安石叹息“无善画”一样，唐代高蟾感慨说：“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12时50分回程。

“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路上，有更多人涌来，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