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者(连载一)

峭壁松

题记: 本小说取材真实，行文简洁，讲述了当年长沙一群下放知青艰难困苦、悲喜情仇、乐观向上和友善可亲的感人故事。其情节生动曲折，时代烙印深刻，与发表在美篇平台的《养蜂人》为姊妹篇，既有连续性，又可独立成篇，希望美友们喜欢。

一九六八年的冬季，长沙的天气特别冷，五一路两边法国梧桐的叶子早已落光，显得单调的枝桠在寒风中挺立。市政府围墙边贴的大字报也少了许多，打砸抢抄似乎偃旗息鼓，毛主席最新指示已经发出：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湘华中学在大礼堂开动员会，请来了湖南常德县一位姓冷的公社书记作报告。

冷书记身穿中山装，左边上口袋挂着几支笔，可能显示文化水平高。他两手撑桌，用干部腔大声说：“同学们，我们常德县黄潭公社是鱼米之乡，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在大寨精神的感召下，在公社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公社连续八年大丰收，现在家家户户粮满仓鱼满塘猪满栏。我今天代表黄潭公社全体贫下中农，专程赶到长沙，接你们来了……” 掌声！

这以后，学校班主任很负责任，每天上张朝东和其他同学家辛苦做工作，要大家早点报名，争取首批下乡。张朝东和易明等数十名同学于是报了名，不日，登上知青下乡专车。

汽车徐徐启动，车上同学向前来送行的亲友挥手，有的女同学在用小手帕擦着泪，男同学则坚强些，大多数脸上强露着笑，只有一位男同学的妈妈在汽车开动时站在车下哭出声来。那男同学眼圈红了，沙哑着喉咙向妈挥手：“妈，快回去，天气冷。”

汽车在通往常德县黄潭公社的砂石公路上奔驰，车后扬起的黄砂毫不留情笼罩住路人，路旁一些草木也都被黄沙裹住，仿佛一片黄色世界。

车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可惜山上树少，更无大树。一座座稻草盖的房子歪歪斜斜，似病人弱不禁风。田里的稻子收了，剩下一茬茬禾兜挺立着，显出几分萧瑟。一些农人头上缠着白头巾，赤着脚，裤腿齐膝，在冬日的朔风中，用铁锹开着田间水沟。

越接近目的地，大家的心似乎越有些紧张，刚才还在谈笑风生，此时却个个噤若寒蝉。

想到即将融入这陌生世界，一种惆怅抑或不安的心情交织在17岁的张朝东心头。此时，他居然冒出这样一个荒唐念头:这车如果没有目的地，永远开下去多好！

常德地处湘北，距长沙200余公里，但中间隔有湘江、资江两大河流，河上尚未架桥，汽车过河用大型驳船，由此等待时间很长，到达黄潭公社后，已是傍晚时分。张朝东和十几名同学被分到河堤大队，然后再分别分到各生产队。他和易明被三生产队林队长接走。

次日，大队召开欢迎知青大会，只见大队李支书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有板有眼道：“知识青年同学们，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有志青年，你们分到河堤大队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我们大队是黄潭公社‘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大队’，各项工作都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今天，我代表大队支部和大队委，热烈欢迎同学们，共同建设我们社会主义的新河堤……”掌声响起！

会后，李支书带着知青参观了河堤大队的新景象，只见一些正在铲草皮挑牛粪的老乡个个肩上挎着忠字袋，袋中装着红宝书一一《毛主席语录》。牛粪担子在肩上一闪一闪，随着节奏，忠字袋也在腰间一晃一晃。有一女同学见状“扑哧”一笑，杨声连忙将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要笑。

田埂路旁，竖立着一块块用木料做的语录牌。李书记指着语录牌骄傲地介绍说：“河堤大队经常有外面的同志前来参观学习，我们不仅将标语刷在墙上，还花了大力气在田间地头竖起这些语录牌。”知青们认真听着李支书的讲解，杨声同学不失时机的对李支书说：“有您这样的支书，真是我们的福气。”

张朝东走近一块语录牌前端详，牌子立起有一人高，牌上用红颜料写上：“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他站在牌前，突然嗅出一种难闻的腐臭味，但没吭声，怕说错话，而那股难闻的气味却深深留在了他的脑海中。

一日，张朝东出工路过一处工棚，几位木工正在棚子里锯着木料。猛然间，记忆中那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强烈冲击着他的嗅觉。他欲掩鼻离开，但好奇心却驱使他走进了工棚。

“这木头怎这么臭？” 他问正在拉锯的木工。一年轻木工用调皮的神色看着他：“你们城里来的，多闻闻就不臭了。”一位大伯笑着要他猜是什么木？他摇头说不知道。“告诉你吧，”大伯凑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说：“这是从坟堆里挖出的棺木！”他惊呆了：“真的？用这棺木做什么？”大伯用手指着外面：“那些语录牌不就是这木头做的？”“你们随意挖人家的祖坟太缺德了吧？”张朝东愤然。“这你就不知，如果挖人家祖坟，拿这棺木自己用，别人也许会指着你的脊梁骨骂，可这是做语录牌，有谁敢说三道四？再说所挖之坟一般无主，惹不上麻烦的。”大伯直言。“不管有不有主，都不应乱挖，再说做语录牌也不合适吧，说出去多难听。”张朝东想当然地说。“不要紧的，有大队领导的指示，而且我们是学毛著先进大队，谁管这些？”

大伯顿了顿接着道：“你想想，不想这样的法子，难道还有其它好办法？你看这山上，还有一棵象样的树吗？你们城里来的小青年，在这里呆久了会慢慢明白的。”大伯说完不再吱声。张朝东略有所思，低头黙黙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