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Ta妈的味道。”旁边传来一稚嫩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一惊:现在的孩子,出口成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转头,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倚着一个时尚的女人,正抬头看着门楣的招牌,喃喃自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顺着小女孩的眼光,门楣上几个发光的字闪烁着:“妈妈的味道”。只是前一个“妈”字右边的“马”的第一笔“乛”和最后一笔“一”不发光了。乍一看,还真像“她”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怎么可以乱讲,没礼貌。”时尚女人侧过头看了一下小女孩,也抬头看了看招牌,说:“是‘妈妈的味道’,有两个笔划没发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早餐店店如其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个千年古镇,靠近国道。早餐店选择了镇中心大菜市场旁落座。每天准时为大家提供丰盛的早餐,营养、鲜美、实惠。经营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老板娘丰满高挑,国泰民安的脸上挂着慈和的笑容,坐镇柜台,统观全店,接待、指挥、协调,熟练利索;丈夫一直忙碌着,包饺子、做包子、切菜剁馅……有条不紊;几个伙计来回穿梭,移形换影,不亦乐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年前,最初发现这个早餐店,我是被茶叶蛋的香气吸引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天早上,我在附近等人,一股浓郁的卤香张牙舞爪飘了过来,简直夺人魂魄,让人无法抵抗——一定是故意的!这股香味十分奇特,仿佛遍食人间烟火,饱含着仓俗尘世的妩媚,一闻倾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循着香气找到早餐店。才发现,这里的每样餐品都透着时间的沉淀,堪称经典。除了茶叶蛋,我最喜欢它的筒骨汤、松毛蒸饺,配上老板自己精心秘制的辣油子、嫩生生的姜丝、海带丝、酸豆角、霉豆腐……还有免费供应的原生豆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哦,人间美食,亦不过如此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妈妈,要是你能做这样的早餐,才能叫妈妈的味道吧,”小女孩撒娇道,“你做的早餐可没这里的好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我们就叫这里的老板娘叫妈妈吧,好不好,天天来这里吃。”时尚女人笑着说,“你可要好好挣钱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这个妈妈是不是有很多孩子?!男女老少,大家都是她的孩子!”小女孩想了想,又一字一句念道:“妈妈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有多久没有享受妈妈的味道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多年,但最后一次享受“妈妈的味道”依然历历在脑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母亲去世前做的最后一道菜:酸豆角炒小鱼干。豆角脆爽,酸甜适口,鱼干酥软但不绵糊,佐配泡椒和泡蒜,妥妥地既煞饭又下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只一小盘!吃一粒永远少一粒,母亲亲手做的!兄姊和我小心翼翼地,每餐只吃一点点,把能真切地感受这妈妈的味道的时间尽可能延至最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下来的一整年,我留起了长发。退伍后一直保持着寸头,侍弄这满头的长发常常让我有些不习惯。既而,每次在梳理这丝丝缕缕时,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就如同历久弥香的卷帙,冥冥灭灭,在我眼前渐次展开。</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初,是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任劳任怨,纯朴善良,坚强乐天。凭一己之力,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拉扯大:三个大学生,两个工人,一个农民。父亲则长年在外为革命事业奉献了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在四十大几怀上了我,估计是个意外。有一次在山上砍柴,平时谨慎小心的母亲意外摔了一跤,差点把我摔掉了。为了保胎和补身子,母亲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意外地吃上了价格不菲的人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出生,让母亲有点意外和失落,她希望我是个女儿。母亲想着自己年纪大了,有个乖巧的小女儿留在身边,方便照应,也有个陪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点小问题当然难不倒母亲。她找到一个绝妙的解决办法,她想起人们常说的“双全”说法:诸如“福寿双全”“文武双全”“儿女双全”等等。母亲决定要把我培养成“儿女双全”的人:把我既当儿子又作女儿来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偶然的一次,母亲透露了机密:原来家中男多女少,母亲从大局出发,认为家道须讲究阴阳平衡,才能兴旺发达,源远流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聪慧的母亲想得周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识大局来自于爷爷的家教。那时爷爷当家,母亲是童养媳,打小就耳濡目染爷爷的做人行事风格。我的爷爷以人品好、手艺精、诚信公道、能解会说享誉一方。解放前,靠着织布和种田,爷爷养活全家老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爷爷织的布质量上乘,在市场上非常畅销,羡煞旁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人向爷爷请教,爷爷也倾囊相授。不过总是没有爷爷的那么畅销。后来有人干脆请爷爷代卖,然后分些红利。爷爷居然也能很快地把布售罄,让人不得其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一语道破天机:你的爷爷会做人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爷爷的勤劳,加上精湛的手艺,把持着一个大家庭:几十口人,分工协作,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直到爷爷奶奶去世后,父辈们才分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些都是母亲闲聊时说的。让我对爷爷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崇拜和骄傲。我从未见过爷爷,如果我能得到爷爷的面授机宜,那一定是我莫大的福分,我想。</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父辈们或多或少继承了爷爷的各种品性。我的父亲耿直胆小,有一次和伯父闹矛盾,一两个月不搭理伯父,甚至伯父主动靠近与父亲示和好,父亲也不为所动。母亲大为光火,教训父亲说道:“家庭要和睦,兄弟要和睦,做生意都讲究和气生财。你的哥哥主动找你讲和,你都不搭理,你们又不是阶级敌人,你们是亲兄弟欸,有什么过不去的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把毛主席的阶级分析法信手拈来,这气势,犹如泰山压顶,大刀阔斧把兄弟间的矛盾瞬间化为乌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时他们都七老八十了,伯父和父亲也是几十年的老党员,估计也是第一次接受如此深刻的教育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年代,人们对毛主席是无比坚定和崇拜的。很多时候,母亲就直接把毛主席语录背出来对我们进行教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教我们不但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还要学会干农活,因为“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遇到困难想退缩,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教导我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候会看新闻,说到国际形势,母亲也会发表意见:“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消灭帝国主义”。</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两个舅舅在当地都极具影响力,大舅是解放前的师范生,二舅是上世纪50年代的名牌大学生。母亲认准“外甥像舅舅”这个理,对子女的教育极其要强和严格,以期望我们能像舅舅们一样有出息。母亲从未上过学,文化少,加上子女多,农活多,母亲就采取简捷的“教条”主义,就是“说教加荆条”,居然也非常有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印象中,领过荆条之教的只有二哥和我,因为我们两个太调皮。开学了,没钱缴学费,母亲向老师说明情况,老师说二哥成绩好,可以延迟缴学费。但二哥死活不肯,缠着母亲要立即缴费才肯上学。气得母亲顺手折下一根荆棘条,朝着二哥小腿横扫过去,二哥向后一跳闪,转身就跑。母亲边追边骂。但二哥始终与母亲隔着一段安全距离,母亲追,他就跑,母亲停,他也停。母亲追累了,指着二哥骂道:“你就别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扔掉荆条,又到田里干农活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实实在在受过荆棘之痛的。那是我刚入学一年级的秋天的一个下午课间,母亲攥着两根荆条,气鼓鼓的,一把揪住正在操场疯跑的我,二话没说,就是一顿猛抽。我像只猴子上蹿下跳,哇哇大叫。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我连跳带跑,哭着飞也似的逃走了。那个下午,我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不上课,不回家,不想见这个狠心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过,茫茫村落,我却不知道哪里有我的藏身之处。后来,我想到了家里的牛棚。牛棚的前半部是风雨亭,后半部是牛的卧室。风雨亭里堆满了稻草,藏在那里既可以睡觉,又不会被发现,我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找到了一丝报复母亲的心理安慰。我不停地啜泣,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迷迷糊糊中醒来,首先是后背和腿上火辣辣的痛,然后才发现自己又饥又渴。天色暗了下来,村里的炊烟也升了起来,偶尔几声忽远忽近的犬吠,听着惨惨的。我有些害怕,不争气的肚子又勾起了母亲的酸豆角炒小鱼干,硬着头皮,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家里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蹑手蹑脚踅进厅堂,惊喜地发现餐台上摆了一盘切好的梨瓜!我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中,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出现在了我面前。我一惊,紧闭着嘴巴不动,低下了头。母亲摸着我的小脑瓜,轻声说道:“好食。(好好吃的意思)。”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脱下我的衣服和裤子,一边用针挑拨着我身上的棘刺,一边教训我说:“在学校要团结友爱,遵守纪律,你居然欺负女同学,把人家打哭了,多没志气。那是你班上成绩最好的,有本事你超过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心里很不以为然。之后下苦功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不过终究本性难改,仍然捣蛋固执。母亲说我头上有两个发旋,掌纹是“断掌”,生性就捣蛋,所以母亲经常提醒我不许打架,怕我会把人打死。后来我就赢得了一个美誉:“好斗的恶棍”。大家简称我:“斗棍”。</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终究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的真谛在于生活的愉快和心情的舒畅。有时候会听到母亲哼哼唧唧的,偶尔夹着优美的颤音,那一定是在唱山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在村里唱山歌还是小有名气的。大集体时代,农村基本没通电,下工晚饭后,劳累了一天的大家都在场坪里歇息。村长就会组织大家一起搞些即兴的文艺节目。村长拉起了二胡,做个开场表演,大家随着二胡唱起来。能唱到最后又能唱得最动听的,就只有母亲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教我一个养嗓子的方法。舀一碗沸腾的米汤(那时农村做饭,把米下在锅里加水煮沸至七成熟,再用篓箕滤捞起置入饭甑蒸——那个饭真香——剩下的糊汤),立即打一个新鲜的鸡蛋(三天内生的,越新鲜越好)进去,加上少许白糖,滴几滴山茶油,拌匀喝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喝了很多,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这个蛋花米汤,绝对是营养上品。能不能养嗓子我不知道,但来自于母亲的基因,很多人还是喜欢听我唱歌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我的哥哥们比我唱得好,尤其是三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哥是全家的骄傲,更是父母的骄傲。三哥从小成绩优异,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凭自己顽强的毅力,三哥学有所成,现受聘北京,供职上海,辗转九洲,驰骋天涯。毛笔字尤其丝滑飘逸、空灵潇洒,深谙古人书法精髓和道义。父母的高光时刻,就是跟随三哥畅游了许多大城市。家里的兄弟姐妹也都得到了三哥的好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晚年的母亲,心脏不好,每年都要住几回院。听说有一种药,效果很好,需长期服用,但很昂贵。三哥四处打听,找到一家价格最实惠的产家,然后独自承担了这种药的全部费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很自责,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子女的负担。每次去医院,母亲都会询问医生一些问题,记住某些药物的疗效和用法。后来,倒也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独有的疗护方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治疗伤寒杂病,乡下人都有代代相传的经验:拾掇一些常见的草树茎叶、葱姜蒜椒按比例配和,或炖或煮或泡,做成汤剂喝下,三五日便可痊愈。现在很多药,连名字都没听过,又是英文字母,又是数字,又是拗口的汉字,没点文化根本不能记住,也理解不了。母亲就只有记住药盒子和药片的样子,以及这种药是治哪里不舒服的。真难为了母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出院后在家修养,二姐常来看望,顺便做个菜或炖个汤什么的带过来,她手艺好,做的菜很合母亲的口味。二姐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和勤劳,深得父母疼爱。上学时,二姐成绩拔尖,经常挣得奖学金补贴家用。同时,一边读书,一边还兼管带两个弟弟,上课的时候,就让两个弟弟躲在课桌底下玩,两个弟弟居然也很听从姐姐的管训,不哭不闹。下课后,别人在疯玩,姐姐却多了照顾俩弟弟的任务。通过兄姐带弟妹,母亲才得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去挣工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病情稳定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母亲常常会到大哥家帮忙做做轻微的家务活。母亲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但造化弄人,也让母亲始料未及。大哥年近古稀,可谓颠破流离,一生坎坷:桃李年华却遇“文革”国殇,大学被“文革,”工作被“文革”,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没有找关系落实政策。结婚成家,连生了三个女儿后,四处流浪,成功加入“超生游击队”,以房梁被锯、家具被抄为代价,终于生了个儿子。人生的跌宕,让大哥做事变得更加沉默和隐忍,这次冲破了“只生一个好”计划生育政策的束缚,尽管付出惨重代价,也算是对命运的一次成功的抗争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这一切的代价,是母亲默默地承担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打算依然强烈,她想在时日不多的余生,能看到曾孙的出现。这个重任就落在了大哥的儿子身上。可孙子很叛逆,迟迟没带什么女孩子来见这个奶奶。我几次三番催促,甚至不惜动怒,那小子干脆不再搭理,玩起了几年失联。终于,在母亲去世前的半年,一个广东的女孩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倒也勤快孝顺。后连生两小子,也算是告慰了九泉之下的母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除了在大哥家玩,很多时候,尤其是在农闲的傍晚时分,母亲和伯母两妯娌也常常结伴在村子里东家坐坐,西家看看,大家拿出各式果子点心来招待。两个八九十岁的老人,相扶相携,有说有笑,熙熙融融的样子,令人无不动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去世后,为排解悲痛,母亲在远方的三哥处居住了一段时间。回农村老家后,母亲坚持独自生活:她坚决不给子女增加负担,即使确诊了心脏病,也依然不改。令我这个七尺男儿汗颜不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幸亏我上班的地方离老家不远,下班和周末,我经常在家陪着母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和我并排坐着,茶几上永远摆着早已准备好的小吃,有时还会给我斟上一杯母亲自己酿的米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吃吧,儿子。”母亲说道,“这个是小孙子喜欢吃的,今天怎么没回来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啜饮起来,一股甘甜和暖意直沁心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子俩胡乱的唠着,母亲把她所有的记忆都翻给我看。母亲的心清澈透亮着,她深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走就走,所以该说的话,提前给我们做了交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最欣慰的,是你们兄弟姐妹都很有出息,没有给我和你父亲带来什么社会负担。”母亲说,“都很有孝心,我很满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会不会记恨我,你小的时候,我把你打得那么重。”母亲突然话锋一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么可能,您是我的母亲,打骂父母会遭雷劈的。”我突然想哭,强忍着泪不出来,“您也不希望您的儿子遭雷劈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啊,我那时也太狠了。”母亲眼里似乎在发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拉着母亲的手,抚摸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手有些凉凉的,这双一辈子勤劳的手,曾经的圆润、柔嫩,现在只剩下粗糙、厚重、没有光泽,指节隆起,指甲硬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老师真差劲,只会告状。”母亲仍然在找理由,以减轻自己的自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打得好,要不然我可能在坐牢呢。”我笑着抬头看着母亲,顺手搂护着母亲的臂膀——母亲依然硬实的手臂肌肉让我暗暗惊叹!可是,岁月这个无情的大巫魔,居然狠心地把母亲的头发变成花白,给母亲的额头脸颊涂上古铜色,并恶意刻上了一些皱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要保重身体,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您还要打我,”我笑着说,“不打不成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打不动咯。你们都很好,不用打了。”母亲开心地笑着,“只是我落下这身毛病,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纪这么大了,机器老化嘛,正常现象。”我安慰着母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啊,说起来,你大姐身体也不怎么好,幸好你姐夫照顾得很周到。”母亲突然牵挂起了千里之外的大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过,有时心脏疼得喘不过气来,实在难受,母亲就会大叫起来:“阎王爷呀,快来把我的魂儿钩走哇。”吓得我不知所措,紧紧抱着母亲,生怕真的被什么抓走。我知道,母亲到了这把年纪,儿女已成家立业,她可以很坦然面对生死,她希望自己走得爽快,决不拖泥带水。她要保持最后的体面,不愿意被病痛折磨得佹形僪状,然后狼狈地离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这个想法,应该是父亲给她留下的阴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七月的一个晚上,我陪着父母看电视,然后睡觉,没有任何的异常。半夜,被母亲的叫喊声惊醒,我一滚而起,循声冲进父亲的房间,只见床上的父亲斜眼歪嘴,口吐白沫,呜哩哇啦不知说着什么,手脚乱划蹬。我帮父亲擦净嘴脸,但仍然听不清他说什么。我立即叫来救护车把父亲送进了医院。昨天还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父亲,现在却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身上插着各种管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后,母亲见过了剃光了头发,头皮上画上格子的父亲的脑袋,像木头一样被电钻钻洞,见过了大小便失禁的龌龊,见过了父亲无法伸直不能抓握的蜷缩的手,见过了父亲拄着拐杖外摆打圈迈步的脚,见过了边吃边漏说话走风的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中风后父亲的种种,深深震动了母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尽管子女众多,尽管自己年迈,为了最大限度减轻子女负担,母亲仍然默默挑起了照顾父亲的重任:喂饭、净身、起居……毫无怨言。在母亲的精心调养下,父亲恢复得不错,多延续了几年生命,也走过了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最幸福的时光,直到最后一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一生无疑是幸福的,年青时,他可以为着革命理想而不懈奋斗,心无旁骛。晚年时,尤其是中风后,母亲提供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老有所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背后,都因为有这个女人,我的母亲。</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腊八的傍晚,大地沐浴着落日余晖,给山丘、房屋们披上淡薄的金衣。我陪着母亲在屋檐下泡脚,母子俩东一搭西一搭闲聊。这段时间母亲的气色还不错,也很平静。母亲说:“你上班去吧,我没事,别担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早上,我接到电话,说母亲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发疯似的跑回家,跪在母亲的床前,放声大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安详地躺着,却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哭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走了,在那个寒冬腊月的早晨,在我敲窗轻声请安的早晨,在没人注意的早晨。如其所愿,母亲以她独有的方式向生命作别,走得爽快,决不拖泥带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走了,但她也不忘以生命最高规格的华彩——死亡,为我们上了最精彩的永恒的人生一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走了,她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