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们的父亲施光华终于没能战胜病魔,于2023年12月25日下午驾鹤西去了。几天后那个短短几分钟并极其潦草的告别仪式,让人恍惚他只是人间的匆匆过客,亦或根本就没在尘世留下过半点脚印。然而,父亲走后,众多我们的同辈即他的晚辈们用充满深情的话语为他送行,给了他老人家莫大的哀荣。作为他的子女,饱尝与之长辞的伤痛的同时,更在用心地追思和缅怀他可谓漫长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细想起来,父亲这一生不可谓不精彩。</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舞象之年,正逢中华民族危亡之际,怀揣家国情怀的他毅然别母从戎,去完成自己的救亡报国使命。这个使命,被写在他参军前留给他母亲的照片上:我是中华民族的,处此整个时代将要翻滚的时候,我只好把自己献给伟大的民族。最亲爱的母亲,却只好留它(指照片)给她纪念。</p><p class="ql-block">八十多年间,父亲以一名职业革命者的操守,始终在内心坚守着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崇高理想和追求,一辈子努力践行着自己当初的诺言,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和挫折,哪怕遭遇佞人恶意打压及莫名左迁,他都从不动摇,从未有偏。</p><p class="ql-block">父亲当年走出刘粟创办的抗日救亡干部学校后,成为中共特科武抗的一名成员,随后又因抗日武装斗争的需要,转入新四军。父亲和千千万万革命军中老战士一样,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立过汗马功劳。虽非战功卓著,却也英勇顽强、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新中国成立后,他依然兢兢业业地为解放军的事业竭尽全力,毫不懈怠。父亲发自内心地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热爱部队,热爱广大指战员们。他曾告诉我们,他常常梦回吹角连营,和官兵们朝夕相处,同甘共苦。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着愉悦的光彩。</p><p class="ql-block">由于父亲不懂得谄媚逢迎,不趋炎附势,因而终究是浮湛连蹇,一腔抱负空怀,尤其在他离休前那段时间格外不顺。虽然他从不向人吐露,但我们隐约能感觉到他眉宇间有郁郁寡欢甚至迷茫的神情。父亲离休时六十多岁,彻底脱离了工作岗位的他更加显得无所适从。然而他是个意志坚定而执着的人,没有彷徨和退缩,而是很快就找到了为之奋斗的目标和方向,那就是去做有益于社会的事,让自己的余生充满意义。</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在原新四军江南部队领导人江渭清、夏光等老前辈领导下参与帮助征集整理江南东路的抗日史料。他和一些同志走访了新老江抗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在苏州、无锡和上海市各县参加了多次座谈,编写出版了《苏南东路抗日斗争史》和《平原水乡任驰骋》等史书。</p><p class="ql-block"> 一个偶然的契机,使父亲迷上了《徐霞客游记》。他由衷欣赏和赞美徐霞客“策杖孤征探奥秘,写景状物寓意深”的勇气和才情,立志要像徐霞客那样热爱祖国,热爱科学,尊重实践。在他七十多岁时得知自己罹患结肠癌,他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要抓紧时间做事”。等待手术的二十多天里,他完成了一篇题为《李白与徐霞客》的论文,之后该文发表在江苏省徐学会会刊上。上手术台前,看似文绉绉的他淡定地对我们说:“比起那些早就牺牲地烈士,我已经够幸运的了,没什么好害怕的。”父亲的勇气令我们肃然起敬。也令他自己战胜了病魔。</p><p class="ql-block">父亲认为“学习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他只读过小学,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中学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但他勤奋好学,积极进取,一生都不辍笔耕,即使是戎马岁月都没有让他停下学习的脚步。他到老都清晰地记得老师长谭震林同志当年关于学习重要性的阐述:“今天要争取抗战最后胜利,今后要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要靠我们善于学习。”“一颗红心两支枪”是父亲与他的战友们在革命军中的真实写照。怀揣一颗救国救民的红心,一支枪杀鬼子,一支钢笔枪用来学习文化知识。他们在书本上学,在工作中学,向首长和同志们学。参加新四军期间,父亲多数时间都在从事与军旅文化相关的教导队工作,并成功地将自己练成革命军中的一支出色的“笔杆子”。离休后,他先后完成了新四军东进、红军长征、解放军渡江战役和进军福建等相关纪念文章以及读书笔记、随感等七十余篇文稿;研究徐霞客的七十多篇论文稿共百万余字以上,分别发表于北京中国徐学会的《徐霞客研究》、上海新四军研究会的《大江南北》等报刊和杂志。他的文章中有烽火岁月的深情回忆,有读书后的深刻感悟,有对英雄模范的热情褒扬,也有对侵略者和邪恶势力的猛烈抨击。父亲于九十三岁上完成了纪实长篇文学《江抗,江抗》的创作,百岁时脱稿为纪念“江抗”东进八十周年发表自己的视频讲话。期颐之岁的父亲不顾自己年老体弱,坚持读书读报学习,坚持用自己颤抖的手写自己心中的话。直至他发病的前一刻,他还在寻找写作用的相关资料。病榻上的父亲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与愿望,他打着哑语让子女为他念陈枕白老前辈的文集、询问他关心的“浙南刘胡兰”郑明德,并让子女为他编印了《江抗,江抗》和《随感录》两本文集。</p><p class="ql-block">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常见到父亲在钻心读书,一直到他年过百岁、一直到他行动不方便的时候,他还是不肯放弃阅读。父亲离开后,我们每每想起父亲,都是他捧书坐在那把旧藤椅中认真读书的画面。父亲离休后和朋友们一起创办了无锡郊区老年大学,他为了圆自己的上学梦,也在其中努力学习古诗词和书法。父亲创作了近百收诗词,尽管从规范的角度看算不得精品,可情真意切。感悟生活,缅怀英烈,讴歌时代,抨击邪恶。父亲对书法也很用心地学习研究,悉心摹帖,终得一定的造诣。他说他的余生要有所追求,不想如他人那样七十岁打打麻将,八十岁晒晒太阳,无所事事混吃等死。</p><p class="ql-block">父亲这一生始终着保持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在父亲的字典里,写着对生活的热爱,也有对生命的渴望。因脑梗瘫痪在床四年的他,生活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他屡次尝试着重新坐起来、站起来,虽然因各种因素最终未能成功,但其中并不乏他的多次努力。一直到病危的前几天,弟弟还会在下午时光给他播放京剧视频,他也总是看得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执着信念的人,从他花十年时间搜集红军长征的有关资料并举办展览这件事上便可见一斑。十年间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丰富该内容的机会,甚至在得知他任校外辅导员的学校有同学家要回贵州老家时,立刻请人家去了解当年红军路过该地的往事。父亲为此还花心思制作了很多块展板以供参观,最终心愿达成。由于父亲的倡议,干休所在院子里建了青少年教育基地,动员各位老干部拿出自己在中国革命不同时期获得的奖章来陈列,而他差不多每次都会到现场为来访者做介绍。父亲和他的同仁们成立了无锡市新四军研究会,多年来他一直在为新四军研究工作而奔忙。父亲离休后选择定居无锡是因了他对这块土地不解的情缘。八十多年前,初出茅庐的他受组织上指派,带着秘密文件乘一叶小舟到无锡梅村,与潜伏在那里的同志接头,传递成立江抗的相关信息。父亲说,“老江抗”誓师出征地是无锡梅村,所以晚年的他为筹建梅村“江抗东进纪念馆”无数次东奔西跑。父亲走后,我们姐弟五人去梅村参观了该纪念馆。纪念馆中内容很丰富,可终未见到任何与父亲有关的内容及图片。对此我们没有丝毫诧异,因为从不炫耀自己是父亲的一贯作风,这样的结局“很施光华”。</p><p class="ql-block">父亲对自己日常生活的标准要求很低,温饱便能满足。父亲没有钱的概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每天是否能拿到十元钱。父亲从不管钱,但他乐于助人。父亲曾资助过山区和边远地区贫困孩子读书,还向家附近的无锡青山高中新疆班的孩子捐款。为此,学校还专门成立了“光华基金”以鼓励孩子们学习进取。父亲一生淡薄名利,不追求物质享受,他的心思全都注在他心中的诗和远方。</p> <p class="ql-block">父亲很自律,可是不刻板,私下里是个幽默风趣之人,爱说笑话和回忆有意思的往事。父亲的兴趣很广泛,年轻时喜欢运动,网球打得很不错。父亲制作的盆景也十分别致,亭台楼阁、泛舟渔人、松柏湖石皆有。父亲是名副其实的谦谦君子,低调里带着清高。父亲爱整洁、讲文明,父亲活得很单纯,不懂得算计他人,不懂得为自己谋权谋利。作为他的子女,我们几乎没有享受过他带给我们的任何特殊照顾。我们姐弟五人中,没有一个当官的、发财的。讲起来双商都不差于旁人。我母亲从前工作时,每到调级,父亲就让她自动谦让,以至于母亲从五十年代到最后职务和级别都在原地踏步。</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个非常单纯和内心干净的人,正直善良,从不说昧心话,不存害人心,谦和而不卑微。他对干休所的每位工作人员都礼貌周到,从不会以貌取人,不论是花工,门卫全都一视同仁。组织上给他配了专车,可他每次用车后都要设法给驾驶员同志一点小礼物以示感谢。逢年过节他也不忘记给战士们送上自己的心意。父亲在家从不大声喧哗,怕惊扰了四邻。有一次所里澡堂的职工嫌年已九十多岁的父亲洗澡用水太多而训斥父亲,父亲非但没有计较,事后竟还登门去向人家道歉,说自己不该浪费水。</p> <p class="ql-block">迈向一百零一岁时父亲不幸中风,又不幸被疫情耽误病情,继而在病榻上与病魔进行了近四年的顽强斗争直至生命的终点。其间无论他经受无数次病痛和治疗检查带来的痛苦,他都以顽强的毅力咬牙坚持下来,积极主动配合,从未喊叫过一声。他超高的修养感动过医护人员,也为我们做出了极好的榜样。</p><p class="ql-block">这个世上有一种人越老越有爱,正如我们的父亲。父亲对我们这几个子女的爱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而增长。我们小时候,父亲工作很忙,加之远在野战部队和海岛工作,他无暇过多地顾及我们,无法陪伴我们的成长,甚至说不出我们每个人的准确年龄。离休回归家庭之后,我们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亲情逐日递增,对我们的关心照顾也愈发多了起来。古稀之年、耄耋之年、期颐之年,我们都真切感受过来自他的关爱,有远程的问候,也有近距离的照应。夏天他会主动为归来的孩子擦席子,冬天他会叮嘱衣衫单薄的孩子加衣添被。母亲病后,父亲也会陪伴在其左右,拉拉母亲的手,给母亲按摩按摩肩背。父亲的动手能力不强,但他是越老越有心。</p> <p class="ql-block">父亲的生命是长度与宽度并存的。淡泊名利、平静谦和格外的自律,使他获得生命的长度,而暮年的不懈进取,更使他获得了生命的宽度。他的精气神越来越好,都源自他让每一天都过得充实。他成功破解了生命的真谛,那就是不浪费时光,让自己活得有意义。自觉进取的他“不须扬鞭自奋蹄”。他坚信“千磨万击见才能精神”。他越来越出彩的人生告诉世人,步入老年也同样可以大有作为。父亲很低调,从不爱炫耀自己。父亲走后,我们整理他的物件,竟找到一大堆他离休以后获得的奖状和奖牌、奖章,有全军优秀休养员、全国关工委先进,上级单位和省市的嘉奖更是一大堆。拿去给相关部门看,他们都感到不可思议。</p><p class="ql-block">父亲是闽浙边抗日救亡干部学校最后离开人世的学员,也几乎是中共特科中最后一位与尘世告别的成员。父亲的离去,或许标志着某个时代的结束。父母亲好战友的孩子岭前说:“除了我们,也许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但是他们无怨无悔。”好一个无怨无悔。这就是他们赖以立世的风骨,这就是开创美好未来的精神。</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后,《江南日报》的记者同志打电话来采访。她问我们最欣赏和赞美父亲哪些方面。我们一时语塞因为太多,一时难以说尽。那些“方方面面”虽未挂在我们嘴上,却早已铭刻在了我们的心里,融化进了我们的血液里。从前我们都认为父亲很普通,很平凡,如今我们终于意识到,他的普通、平凡中蕴含着太多的不普通、不平凡,他于我们,是一本读也读不完的、没有说教的教科书。</p><p class="ql-block">我们想对父亲说:这个世界让你活出了美好的滋味,你也用自己一百零五岁的朝朝暮暮回馈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曾经有你,真好!这辈子做过你的儿女,真好,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