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是在听李蕾讲完《局外人》这本书之后没多久的一个早上,收到了母亲突发心梗去世的消息,享年71岁。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么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征兆,比如梦见什么,或者遇到什么不详之物什么的,都没有。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定搞错了,当时我是没有哭的,那会儿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就是:我可不能在母亲的葬礼上哭不出来,像《局外人》里的默尔索一样,这会让周围的人认为是有罪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家乡实行的是土葬,她给自己选了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青山绿水,前面视野开阔,旁边还有我先走的大奶奶陪伴,棺材也是提前打好的,放在老猪栏顶上,小时候我每次去喂猪,都不敢抬头看,寿料有一股特殊的油漆味,让人想到死亡,那时候放的是爷爷奶奶的棺材。我后来上学以后参加工作,又去了北京,其实我是没有看到过妈妈的寿料的,参加妈妈的葬礼那天才第一次看见。因为母亲没有死在家里,是从医院拉回来的,所以灵堂只能设在村外下雨山村的脚下,不能设在骆氏祠堂里。天气很热,棺材下面放了冰块降温,棺盖敞开的,一直等我和小弟全家回去才盖棺的。我看到了母亲的遗容,不得不说,我妈妈皮肤真好,竟然没有老年斑,面容饱满慈祥,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躺在那还看不出来驼背了,怎么会比生前还年轻了呢,穿着寿衣干干净净地躺在那,嘴里含着茶叶和黄金。听爸说,她在地里除草觉得难受了,就叫我爸一起回去,自己还擦干净身体,其实躺在竹椅上就已经离开了。大弟弟回去后,抱着妈就往医院跑,大夫宣布节哀以后,一切都无力回天。母亲有高血压,得过一次中风,她说最怕自己再中风,自己受罪,还拖累子女,还不如一下就过去,这下倒让她如愿了。等着把我们子孙的贴身衣物放在母亲身边,瞻仰完遗容,就可以盖棺定论了。这老太太,一辈子积德行善,子孙满堂,勤劳一辈子,现在寿终正寝了。</p> <p class="ql-block"> 值得庆幸的是,我哭了,哭得肝肠寸断,而且没有任何演戏的成分,这一点让我对自己很满意。远远就看到花圈挽联;看到妈妈的遗像、遗容;看到年迈的继父一遍一遍地哭诉:你妈走得太快了,都没能等到医院就咽气了;看到大弟弟跪孝子,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行跪拜礼;看到叔叔婶婶们坐在长条凳上神情哀伤地看着我。我第一次感受到逝去的这个人跟我有多亲近,参加爷爷的葬礼时,我们还只是有一种家族办白喜事儿的心态,因为中间都是爸爸这一辈人张罗,我们几乎没什么事情,包括哭,爷爷奶奶走的时候都九十多岁了,是喜丧。所以我一直有种执念,我的母亲也能活到九十多岁,没想到来日并不方长。这次完全不一样,我是哭的主角,我确实悲痛欲绝,哭诉自己嫁得那么远,当天都买不着票赶回来,没有尽到养老送终的责任。前不久妈妈说要去北京打工,我们姐仨都没同意,我后悔了,早知道就让她去了,也许就没这事儿了。每一个看到我回来的乡亲父老,都对我握手、拥抱、安慰,我确实特别难过,我没有给母亲送终,只有大弟弟在母亲身边,我现在体会到了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母亲就这么走了,虽然她自己没有受什么罪,但没有给亲人一点在床前服侍和挽留的机会,也是我们做子女的最大的遗憾。</p> <p class="ql-block"> 在母亲的葬礼上,我看到了很多年没见面的亲戚和乡亲父老。爷爷那一辈是三弟兄,爸爸这一辈有八个弟兄和两个姐妹,我们这一辈有十五个弟兄和七个姐妹,再下一代有多少个孩子,已经数不过来了,每家至少都有两个孩子,还有几个是三个孩子的,大概算一下应该有四五十个吧。骆氏家族在沙坪村绝对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弟弟妹妹们都成家立业了,都很有出息,最好的要数六叔家,她女儿是家族里唯一的研究生,在武汉一个央企上班,儿子是做石墨厂的,资产有多少不得而知,在县里是政协委员;二叔家的老大是财政所所长,二儿子在广东的高速公路做监理;五叔家的老大东风汽车厂的经理;八叔家的儿子和闺女是在桂阳县教育培训做得最好的;还有做石头生意、做铁矿的,我大弟弟是做养路工程的,还有一个堂弟是村干部,大家在各自的领域都做得风生水起,我们这一代人也传承了上一代艰苦奋斗、勤劳勇敢、紧密团结的品德,这是让我无比骄傲的一个家族,虽然我是7岁才来到这个家的。这次的事情办得井井有条,收礼和一切支出的事是由二叔家的财政所长和五叔家那个村干部弟弟负责,前前后后都是这帮年轻人张罗安排,让我妈走得很体面。舅舅那边的亲戚也都来了,大舅有四个闺女,各个如花似玉,全是美女,从小就是我无法企及的美貌与气质,舅妈是城里的知识分子,为了爱情,跟着舅舅来到乡下,恩爱一辈子,这是我看到的爱情最好的样子。舅舅是会个有生活情趣的人,他家的小院落、枣树、钟乳石和门前的小桥流水,一直是我老公羡慕的世外桃源,是他心中的诗和远方,时常会提起。二舅走得早,剩下二舅妈带着一儿一女生活,儿子憨厚老实,生了三个闺女,在农村没什么生活来源,表弟只好去广东打工,我一度想要不要过继一个闺女过来,帮帮他们,但也没想好,精力有限,后续问题也比较多,老公也有这想法,就是心有余力不足,只好作罢,一家有一家的命运。大姨和大姨父都去世了,有两个儿子和三个闺女,小姨和小姨父家里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来了,这次的亲戚是我这些年见得最全的,平时回老家也就几天时间,根本没法都走一遍,而我从小性格孤僻,过年都不爱走人家,不像弟弟他们,每家都走到了,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去我自己的姑妈家,跟姐姐们玩,这次我亲爸那边的表姐和三婶也来了,都来给我母亲送行。</p> <p class="ql-block"> 父老乡亲都老了,有好多已经走了。我看到了村里的守村人—哑巴,小时候最怕他了,总是躲得远远的,现在看哑巴,没觉得多老,我想是因为他很快乐,无忧无虑吧。我的小学老师也来了,上学那会对我特别关照,最开始在村里的祠堂里上学,一二三年级在一间屋子里上,一个班上课的时候,另外两个班就自习、写作业,上课捣乱的同学就站到讲台上,老师拿棍子敲脑袋、打手掌。后来高年级就要去大队上学了,要走20分钟的路,我在路上结伴而行的有文英、衍凤,现在都找不到这些同学了。老师说我学习成绩特别好,让我当大队长,我记得在沙坪完小举行仪式的时候,让我上台发言,我在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太尴尬了,合着我从小就是个社恐。那时候墙上挂的主席像还是华国锋主席,边上是氮肥厂,每天路过都有一股氨水味儿,那里有卖5分钱一根的冰棍。我的老同学们也来了,老侯是前几天还给我妈送来了自己家种的西瓜,知道这个消息都不敢相信,我的好姐妹们也拿着花圈来了,北京的同事朋友也拿了慰问礼金,我特别感激,她们能来送我母亲最后一程,让我觉得我并不孤单。</p> <p class="ql-block"> 每天守夜都是家里这些年轻一辈堂兄弟、堂姐轮流,棺材前面的蜡烛要一直燃烧,纸钱也要一直烧着,不能灭,前来送行的亲人都会上一些纸钱烧过去,据说在那边主要用这种钱,面额都是多少亿那种,母亲生前很节俭,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银行供她存钱的。出殡的前一天晚上举行仪式,请了乐队,这个行业都有专门的人做。看风水的地理先生,流程都听他安排;举办仪式的演员,负责乐器演奏、唱歌跳舞、哭丧;有专门写花圈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用的语言也跟我们正常说话不一样,都是骆氏门宗这类的。哭丧的哭得那么好,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作为一个女儿都哭不了这么真切,她的哭腔带着韵律,用唱歌的调儿,说着死者生前如何如何好,她走后后人如何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好奇怪,听她这么一哭,我反倒哭不出来了,此时好像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我是女儿还是她是女儿。开始转灵的时候,家里的孩子们排好队,身上穿着孝衣、头上带上白布,一边喊着“妈,您一路走好!”,围着灵柩要转上三圈。这是母亲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晚上了,我估摸着她这会儿已经过了奈何桥了,喝下孟婆汤,就会把这辈子的事情都忘掉,母亲是不是就记不得我们了。把给母亲带过去的吃的米呀、鸡鸭鱼肉这些仪式做完,就开始表演,远处不断燃放着的烟花爆竹,给母亲送行,台下坐着一大堆亲朋好友,一边嗑瓜子一边打牌,台上是演员在表演猪八戒背媳妇,场面很热闹,我甚至有些恍惚,这是个欢乐的场面还是悲伤的场面。外面锣鼓喧天,母亲躺在棺材里面寂静无声,她知道这么多人在为她送行吗?啥也不知道,就这样两手空空,啥也带不走,生前拼命劳作,一分都舍不得多花,就在出事儿当天还在地里除草干活,四婶五婶都说她爱干活,一辈子干了两辈子的活,也好,下辈子不用干了,只等着享福了。</p> <p class="ql-block"> 正式出殡的时候,要在棺盖上扎着纸房子和纸糊的鹅,大孝子抱着母亲的遗像走在棺材前面,所有披麻戴孝的子孙手里举着香,跪在遗像前面。吹喇叭唢呐的在后面跟着吹,负责放炮仗的在最后。我们一路倒退着走,棺材停下来调整的时候,我们就要原地跪下来,手里的香要插在路边的土里。棺材由8个栓夫抬着,好像是进两步退一步的节奏前进。大弟弟在村里也是栓夫,但这次他不能上去抬棺材了,他要抱母亲的遗像。弟弟说送走了村里这么多老人,从来没想过,会这么早把妈送走,以为还会有妈在很久很久,有很久很久的时间可以肆意挥霍、肆意耍赖、宠着爱着,但凡知道,绝对换种说法,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在路上有一个仪式是栓夫捡钱。就是一边抬着棺材前进后退,亲属把钱放地上,由栓夫来捡,捡着了就归他们,这是需要技术和集体配合的。我老公不懂,一次放好几张100的,他们一次就能抄起一把,应该一张一张放的,慢慢耍,要尽量放在棺材下面的位置,这个角度他们抬着棺木不好弯腰下去捡钱,就要前后摇晃调整位置,因为节奏要保持住。据说这次栓夫们捡了好几千元钱,从来没有捡过这么多。中途八婶过来找我说,你看棺椁上的鹅歪了,你妈妈不甘心走啊,你去跟你妈妈说说,放心地走吧,一时间,我又泪如雨下,妈妈,您放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爸和弟弟他们的,我们一定好好地生活,不让您担心。</p> <p class="ql-block"> 女眷送到岔路口就不让去了,由男人举着挽联、花圈送到墓地,因为要按时辰下葬,所以路上栓夫们耍了2个多小时,天气很热,大家都特别累。女的就回家和米粉做饺巴,蒸好后估摸着墓地那边完事了送过去祭拜,祭拜完后我们都给吃了,其他祭拜的食物也要带回来。下葬的时候垒起来的坟头很高,没有用人工拿铲子堆,而<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用挖土机垒起来的,所以坟头很大,</span>上面铺满了台湾草皮,一块一块铺在表面,据说这样就不会长杂草。我们这位村干部这活安排得多漂亮,真的,我觉得母亲走得特别体面。刚堆起坟头,天就下雨了,地理先生说这老太太旺后代啊,几天都不下雨,一葬下去就下雨,有福气,台湾草皮还不用后人提水过来浇了,绿茵茵的,我们这些后代不能辜负了老妈的庇佑,要积德行善,《了凡四训》里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p> <p class="ql-block"> 到这里,母亲汪小爱女士这辈子就走完了。什么是死去?是终点,是诀别,是永远失去。是再也抓不到的手,是感觉不到的温度,是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以前的清明节感觉跟我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因为祭拜的都是祖先,我还没有体会到那句“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感受,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就都会有了。《前世今生:生命轮回的启示》里说,这辈子的恩怨未了,下辈子还会相见。妈,我这辈子没少气您,因为您对我的离弃,我一直耿耿于怀,一辈子都没原谅您。我努力拼搏,努力过好我的生活,究其一生无非是在向您证明,我值得被爱!母在,人生尚有来处;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下好了,您突然离开,我以后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证明给谁看,我就好像突然没了对手的武林高手,那种空虚和无聊无以言表。我后悔了,妈,您给我带了6年孩子,已经弥补了我缺失的童年,我知道错了!说好了啊,下辈子一定要再见面,让我还这笔债!</p><p class="ql-block"> 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风骤雨,而是一辈子的潮湿!偶尔就会想起来,泪如雨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