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忆我的外婆

一壶浊酒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是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舅舅把她从溆浦龙潭一个叫小金厂的乡下送来的。大概是快要放寒假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回家,第一次见到了她。妈说,外婆来了。我就第一次喊了外婆。记得声音小,外婆就乐了,浅浅一笑,轻轻一应,她摸了我的肩说,长这么高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个小,很慈祥很和善的,她戴了一顶黑色的的平绒帽,帽子中间缀有一颗绿色的珠子,是玉,亮亮的。身着满襟棉衣,下摆到膝,宽大的裤脚下面是一双尖尖的小脚,鞋面上绣着花,走路有些摇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说话的声音好听,她用浓浓的龙潭腔叫我叫娃娃,管我姐我妹叫麦几(妹子),管吃饭叫洽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晚餐,妈妈炒了猪肉,好久都没闻到肉香,馋得直流口水。我们一大家围着桌子,妈妈給外婆和舅舅夹菜,外婆把碗里的肉又夹給了我们,说,娃娃们洽,长身子。她就吃点白菜,饭也吃的少。第二天早上,妈妈給外婆煮了鸡蛋,她把鸡蛋又悄悄的塞给我,轻轻的对我说,“强娃你洽”。我背着妈吃了那鸡蛋,嘴巴香了一天,肚子舒服了一天,打出来的嗝都是鸡蛋味。那时,妈妈只有在我过生日的时候才给我煮蛋吃。那个味道滑爽、细绵、香醇至今都记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住在县委会宿舍小院里,只有两间房,我家有兄妹五个,住的紧巴巴的。外婆来了,我好奇,就想看看她那双绣花鞋里那双脚怎么那么小,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可是我看不见,她都是等我们睡了以后才挤到我姐和妹的床上去的,都是穿着袜子睡,早上起的比我们早,下厨房帮妈给我们做早餐。我就问妈外婆的脚。妈就说,娃啊,外婆小时候的女孩子时兴裹脚,从三四岁开始,就把女孩子的脚用裹脚布一层一层的包起来,不让脚再长了,一双脚就那么憋死了,外婆不肯,妈的外婆就哄啊,说脚大了找不到好人家,一直守着那双脚成了三寸金莲。妈叹息的说,那时包小脚的都是家里殷实的小姐嘞,妈的外婆家吃穿不愁的,后来外婆苦啊,不到三十岁外公就过世了,她把我和你舅在拉扯大不容易。妈还说,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打到龙潭,外婆跑不动被日本人抓了带路,外婆不肯,被日本人用枪托打伤了腰,现在腰还是偏的。那时候我就有了对日本人家恨的实例。再也不敢琢磨外婆的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早上我们几姊妹上学,外婆一定是手扶着门框看我们走出大门,放学回家,一定是在门口迎着我们进家门,有时饭菜都做好了,是妈妈的味道。晚上我们几姊妹挤在煤油灯下写作业(那时县城老是停电),她就坐在床头边悄悄的做针线,纳鞋底,安静的晚上听得见走线的丝丝声。白天家里没人了,有时候她也把纺车搬到院子里,坐在太阳下面纺棉花搓线,她左手拿棉花,右手摇纺车,棉团就在她手里变成了棉线;穿针引线时,一手线头一手针,眯着眼一穿就过。一双手好灵巧,住在一个院子里面的老太们都夸外婆的针线活做的好。那年冬天,我们都穿上了外婆做的新鞋,暖和暖和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在我们家住了有两年多时间吧,文化大革命了,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被关起来了,还隔三差五的被挂牌游斗,父亲不想被外婆看到,怕她伤心,写信要舅舅接她回龙潭乡下。几天后舅舅来了,临走的前一夜,外婆就默默的看我妈,又看我舅,如此反复。我妈揉着红红眼睛,都说些什么 ,我们没听到。外婆和舅舅走的那天,我陪着妈去送。她那娇小的身子背着布包袱一走一颤的走出了住了两年多的院子,下码头上渡船过武水到车站。上车了,外婆隔着车窗看我妈,眼睛里有泪花,我妈又哽咽了。车走了,留下一路烟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八二年秋冬之际,我结婚了,外婆又到泸溪,她很喜欢我爱人晓慧,晓慧怀孕的了,外婆就养鸡,养了好多鸡,还特意精选了几只下蛋母鸡。把新鲜的蛋都攒下来,要备给晓慧坐月子,我儿子出生那天,外婆煮了一大碗加了红糖红枣的鸡蛋,热腾腾的要我端到医院去,嘱咐到:“要晓慧洽完起”。那口气是由衷的关怀和添丁的祝福。从医院回来后,她抱着重外孙,好甜的看了又看,逗着乐着,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放手。还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塞到儿子的襁褓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几年我们几姊妹都成家了,都有了孩子,每到过年过节,家里就热闹,孩子们喊着“外太婆”时,她就特高兴。日子就这么滴答滴答分秒不差的流逝着,两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外婆想家了,要回到她那个小山村自己的家去。这次是我送外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的那天,我找了一辆去辰溪火马冲拖煤的车去乘火车回溆浦,煤车还没有到辰溪县城就抛锚里,把我和外婆甩到离城几公里的地方。无奈,我们下车就走路,我挑着两口木箱,外婆就挎着她的小布包袱,走走歇歇,祖孙俩走到县城招待所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才安顿下来。外婆走累了不要晚饭,我就打来热水,要给外婆洗脚解乏,她不肯。我说是娃不好,让你受罪了。我执意要给外婆洗,外婆看我,推脱不了,就脱了鞋,脱了袜,一双小脚就浸泡到热水盆。那是一双什么脚啊,脚背隆起,五个脚趾头像石榴籽般蜷缩弯曲的挤在前掌,就这么一双小脚,走路是多么的艰难啊!我轻轻的搓,轻的轻捏,生怕手重把她的脚搓伤了捏疼了。外婆看着低头给她洗脚的我默不作声。是晚,外婆睡得很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我们从辰溪汽车站挤上到山塘驿的车,那里离火马冲火车站还有五里地,于是我们又走,走上正改造的进站公路去赶火车。这一次她走的没有那么艰难。这一程,我陪着她坐了沅江的船,搭了运煤的车,走了很远的路,还要陪她乘一次火车。我们终于进站了。上火车的时候乘务员扶她跨上高高的扶梯,要旅客别挤着她。我们是短途没座,好心的大哥給她让座,问外婆高寿,说她有福。她都是回以浅浅微笑,給整个温暖的车厢里的人们留下慈祥的印记。傍晚斜阳夕照,晚霞飞天,到溆浦了,二表哥到站台接的站,他和我一左一右扶着外婆,外婆走的很轻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用她那三寸金莲小脚,艰难的丈量着她九十多年的人生路。虽然她离开我们几十年了,可还是常常想起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1984年春节的全家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