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記行之臺州府城

老牧

出溪口鎮，沿著彌勒大道折向沈海高速駛往臺州臨海，古時的臺州府城所在。

天氣晴好，多巴胺分泌充足，大夥情緒高漲。同車四人，馮生、玉敏善聊，吉同學略顯矝持，但時不時會抖些包袱，哄托氣氛。有這三位陪座伴行，旅途絕不會沉悶。過了奉化。

久聞臺州之名。

少時愛讀民國散文。記得朱自淸以他那詩意的筆墨描過臺州。那裏的山，那裏的紫藤花與謖謖的松風。城市被山圍著如在谷裏，冷靜而幽寂。描寫臺州人的樸實，並寫道，只見過幾個上海裝束的流氓。一直不太明了他說的上海裝束，是上海灘幫派的短打皂衣還是時髦的改良洋裝？可這些各地人都有著，非上海特有啊！

讀文章時我想像著小山城那幾個流氓上海裝束的模樣。因了這句話，記住了朱自清筆下的臺州。

再知臺州是在初中。有位班主任老師博學強聞是位雜家，天文地理歷史人文樣樣通曉。他組建了課餘氣象興趣小組，我常需從電臺裏收聽並記錄氣象信息預報。由此熟知許多地名，知曉了臺州的臺是唸平聲。

後讀歷史知，古時的臺州府城，這個邊遠的中原政權眼中的南蠻山城，還是發配謫貶官員之地。

溪口至臨海，車程約兩小時餘。已行車有時，突然察覺導航預計到達時間反增無減，以為開錯了線路。確定無誤後，繼續前行，推想大概是導航的問題。

往後的遭遇，洗刷了導航的冤屈。進入臺州界，離臨海約40公裏處時堵車了，各式車輛趴在路上，長長一列蔚為壯觀。

一小時行不到幾百米，導航的紅色堵車帶有十多公裏之長。原來昨溪口飄舞小雪花時，此處正揚著大雪。望向車外，遠處山頭白雪皚皚，路邊與陰坡處也積著厚厚的一層。廣播說浙東這片山區已十多年未見這麽大的雪了，百多輛車交通事故。

堵車雖非樂事，卻有了閑暇，也派生出些話題。四人說說聊聊打著趣，看著殘陽在山頭慢慢隱去。蝸牛似的堵堵行行，終於夜幕中到達了臨海。

滬生、憲榮另駕兩車與我非同道，途暢，早已先期到達。

世事的詭異當是如此，隨機事件難以預料。相同的條件，不同的選擇，遭遇大相徑庭。

意外的堵車，打亂了原先的遊覽安排。可旅行就是這般，途中的經歷與體驗，所遇的人和事，本就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先期到達的同學哥們義氣，飢腸轆轆的他們非得等我們一起用餐。到了餐館，店家已準備打烊。馮生有了用武之地，一陣花言巧語。玉敏亦上前助言，說得老板娘眉開眼笑，隨即吩咐店員加班置桌接待。

家霖買了當地名吃海苔餅給大家填飢，轆轆之腸，直覺美味之極。

席間大夥暢聊，尤其小燕，說起早年初到國外時打工的辛酸，令人感嘆不已。

餐館位於紫陽古街，巾子山麓。窗外，一座七級古塔聳立，那黑幽幽的塔身被雪光返照著，泛出古舊的輝澤。此塔始建於唐，現塔為元代重建，外壁嵌滿佛像，計逾千尊，故名千佛塔。

夜晚的長街，燈火闌珊。修舊如舊的建築樣式，保留著古韻，頗有宋時遺風。

幾個工人在清除著積雪，周遭漸漸靜了下來。只有我們一行在新奇的慵懶地散走著。想起朱自清曾寫道，整個臺州只有一條兩裏長的街。此刻，我在這街上，還真感覺到有幾分清冷。

到了臺州，焉能不登城牆。部分同學體力受限，一行便擇取城牆中部的城隍廟入口至梅園而出，遊覽了盤旋在靈江畔的那小半段。次日攀攬勝門，登上城牆最高處，俯望整個臨海。

與地處蒼涼廣袤的北方長城不同，譽為“江南長城”的臺州府城牆緊鄰城區，隨山就勢，如蒼龍匍匐在北固山脊逶迤遊走。江南山水自然孕育不出北方的雄渾，城牆掩映在茂密山林中，透著江南的婉約。

城牆始建於東晉定型於宋，經歷朝修繕，現保存完好為江南僅見。並被譽為“江南八達嶺”，是北方明長城的“藍本”。

灰黑的牆壁上積著殘雪，冬日的照耀下似化未化。這晶瑩的冰狀結晶，在粗糙的石磚上射出似星星般光澤，如黑白在對話。那種天然質樸的原始，把人帶向遙遠的時空。

凡提臺州府城牆便常會聯系到戚繼光抗倭。城隍廟北側奉供著的戚公祠和攬勝門樓內碩大的塑像底座上，戚繼光被冠以民族英雄稱號。這位婦孺皆知的抗倭英雄，作為愛國主義的教育典範，幾十年來一直出現在教科書上。

許多年前，偶然讀到篇有關“倭寇”的歷史研究，後又陸陸續續看到一些中外學者的著述，顛覆了我早先來自教科書上對明朝“倭患”的認知。

簡而述之，那些學者們指出，中國沿海歷史上曾徑的“倭患”，正統史觀認為是明朝時日本海盜對中國沿海的侵略。實際上，那些所謂的“倭寇”，絕大多數是以海洋為生的一群中國海上貿易者。明朝尤其是嘉靖時期“倭寇”猖獗，乃是殘暴海禁而激起的民變和動亂，非外敵入侵。大規模侵擾搶掠從山東直至海南廣西等中國沿海，甚至在一些地區還深入到了沿海腹地，如此大範圍高頻次長時期的“倭患”，處於戰國內亂時期的日本海盜是根本無此能力的。

根據史料，學者們還指出，明朝早期的“倭寇”是來自日本的“真倭”。侵擾中國沿海年頻率約1～2次，地點大多在山東。嘉靖年間，海禁加劇，特別是出兵剿殺以舟山群島為據點的以海上貿易為生的中國海商後，“倭患”劇增，年頻率達40次多。後期隆慶、萬歷年間，開放福建漳州月港，“倭患”迅速緩解和平息，年頻率不足一次。

歷史的詭異在於，既然如此多的史料都證明所謂的嘉靖倭患乃明朝內部的民變，為何史籍不加區分，一概稱之為“倭寇”。直至今天，對於“倭寇”概念的釐清和撥亂反正，被摻入了諸多復雜的民族情緒，變得更為敏感與艱巨起來。

當我氣喘吁吁攀上攬勝門城樓，站在威風凜凜地望向城門的戚繼光塑像前，心情有些復雜，猜度著捷報奏章上被剿滅的倭寇首領名字。

站在攬勝門城樓，登高環顧，遠眺近觀。鏡似的東湖藍寶石般嵌在古臺州府城旁，蜿蜒的靈江繞城而過。遠處山頭上的敵樓若隱若現，平添了幾分神秘。目力盡處，東面群山隱隱，那裏離海岸線還距幾十公裏之遙。

走馬觀花蜻蜓點水般在古城遊著。

紫阳街游人如织。遇到一群年逾八旬開朗樂觀的老者，他們都是臺州小學同學，每月會聚首一次，已多年了。看上去個個體健顯年輕，充滿活力。如此真好。

眾同學道，有榜樣了。

冬日的臺州府城裏未能見到紫藤花開的盛景，如蛇盤曲的它休眠著。倒是見了幾朵野梅，在古簷前熱烈地奔放著。

當然，臥於臨海市一隅而今的古城，不再是冷靜幽寂的了。

此刻，寫著記行，勿然想起，走去書櫃找起書來。開明書店1935年版，黑色的油墨印著那段繁體文字：臺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裏只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

老牧

癸卯臘月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