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块豆腐,被筷子又夹又捅,弄得怪石林立,名目可憎,最后进了垃圾桶。还是挺大的一块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如果母亲看到,肯定会痛心疾首。她文化不高,估计说不出“暴殄天物”之类佶屈聱牙的话,但大骂“败坏头”是肯定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年代,豆腐比较贵重的,是用来改善生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麦收季节,男人们顶着星星进地,驮着月光回家,争分夺秒,挥镰割麦。头上是火盆似的太阳,四周摇晃着扎人的麦芒,还有老也看不到地头的麦垄。裸露在衣服外的肌肤,被麦芒扎,被太阳烤,被汗水淹,一层又一层,全是红肿的疙瘩。即使麦收结束,也得抓挠半个月,这些疙瘩才会消退。女人体谅男人的辛苦,出发前或收工后,总在男人碗里格外添块豆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豆腐不是花钱买的,是用粮食换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就去换过豆腐。母亲给我一只碗,外加一瓢麦子或豆子,说你去李老栓家换豆腐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接过来,顺着胡同往北走,迎面碰到电线杆后再往东拐,和碾盘打过招呼再往北走,榆树遮住的就是李老栓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李家院子很大,空中乱扯着很多铁丝,晾晒着一块一块雪白的豆腐布。地上有一条水沟,浑黄的豆腐水正源源不断地流出阳沟,在街道上恣意横流,又湿又臭。邻居们对此意见很大,又都不想当出头鸟得罪人,只是背地里嘀嘀咕咕。老李家的从黑洞洞屋里迎出来,即使我是个小孩儿,她也满脸堆笑着招呼,和气生财么。她捋平秤杆,请我监督着称完粮食。鬼才知道,我能不能看懂秤杆上的一堆堆金点。她又来到豆腐架边,掀开雪白湿润的布,用同样湿润雪亮的刀,切下一块豆腐放到称上。豆腐应该很重,秤杆高高翘起,她很像抓不住的样子。临了她又赠一块小豆腐,很显眼地放在最上方,再三嘱咐我路上不要吃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看见那一大一小两块豆腐,就会撇撇嘴,说做买卖的真精。她也找出称,秤杆平平的,说是吧是吧,就是那个斤两,没增没减。人穷的时候,对斤两都格外敏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把那块小豆腐塞到我嘴里。豆腐凉凉的,滑滑的,鲜嫩可口。这是至高无上的美味。剩下的大块豆腐,被精心切成块状,撒上碧绿的葱丝,滴上几点酱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和大哥进门了,他们把推车贴墙立好,镰刀挂在墙缝里,绳子盘起来挂在杏枝上。他们热汗白流,又渴又饿。他们夹起豆腐尝了一块,连声说好吃好吃,剩下的就没再动筷,分给妹妹和我了。母亲的筷子也是躲着豆腐走,只在咸菜里穿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腊月二十五,推磨磨豆腐。过年时,家里就自己做豆腐。父亲和大哥在院子里打制家具,新刷的油漆味,让人无处可躲。母亲和大姐在灶屋里忙活,烧大锅,揉豆浆,点卤水。揉出的豆浆水洗衣服,又热乎又去污。母亲还会撇出几碗豆腐脑,也不放什么调料,他们还都喝得挺香。只有我,紧闭着嘴巴,圆瞪着眼睛,一口也不尝。我实在咽不下去。想想吧,清汤豆腐脑。母亲就说“馋狗不肥”,那时我瘦得皮包骨,额头上都趴着根青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可怪我么?母亲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她炸鱼舍不得放油,炖白菜舍不得放料。尤其快过年的时候,满屋都是水汽和缺油少盐的菜味,逼得我躲到滴水成冰的院子里透气。人家李老栓家就会做饭。我去换豆腐时,有时她会塞给我两块薄荷鱼。她得意洋洋地说起炸制方法,得掐鲜嫩的薄荷芽尖,和面时得打个鸡蛋,这样炸出的薄荷鱼软嫩香甜。老孟家也很会做饭。母亲只会煎鱼,孟家却是会炸鱼,用半锅油炸。鱼肉是圆滚滚的,面糊也是打了鸡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菜还是不经过整治好,比如豆腐。直接吃就很香。要是母亲把它炖到白菜里,我是一块也不吃了。母亲绝不是个笨人,她识文断字,头脑精明,干净利落,遇事迎难而上。八十七岁时,还觑着眼读药盒上的说明书。她也善于筹划,为省钱盖房子,她把凉水在太阳下晒热后再烧,划着一根火柴,点亮堂屋里的煤油灯后,再跑到灶屋里点燃炉内柴火。正是这种节省到骨子里的做法,让我们衣食无忧,升学工作无虑。她之所以不在烹饪上下功夫,让豆腐成为记忆中的佳肴,应该是家里人口多,当时经济条件差,处处得精打细算吧。</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