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 自难忘，——怀念父亲

李强

　　朔风凛冽，天色向晚，长江大堤冷峻亘远。起了一个大早，走了很长的路。目之所及，无人。

一双小手抓着达达的头发，一双大手紧握住我的脚踝，父子俩在冷清的江北无为大堤上打着马肩。

江风透进棉袄，一阵抖动。“达达，好冷。”我一边打颤一边说。父亲停下脚步四顾，然后扛着我走下江堤，在一户农家要了一碗热水递给我。稍事休息，又匆匆赶路。

天黑了很久后，才走到奶奶的家，也是父亲的老家，无为县三官殿西头。

这是1967年，我两岁半，春将归时。怎么从铜陵的家里到了江北大堤上，我全然不记得，但行走在大堤上的这段我有记忆。

都说人三岁前的记忆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删除了，而我觉得是被后面的记忆覆盖了，像白雪覆盖草地，只留下一汪记忆的水洼。

时值武斗，群众分为“好”字派和“屁”字派。两派都发誓忠于伟大领袖，视对方为敌人，作你死我活的斗争。

运动初期父亲也是积极分子，突然有一天厌倦了，趁着停工闹革命，心想，不如归去。说走就走，于是带着我从铜官山的国营工厂回老家，做一个逍遥派。

父亲是退伍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 1954年所在部队从朝鲜撤回国内，驻守山东威海。

1957年底退伍时有三个单位可供选择去工作。一是合肥矿山机械厂，二是安徽省马鞍山钢铁公司，三是冶金部铜官山铜矿。父亲识字不多，正好懂的冶金部是中央企业，档次高于省、市企业。于是1958年春招工到冶金部铜官山铜矿，工种是钳工。后来，他越来越后悔选错了单位。

父亲小时候进过一天学堂的门。那时上学自己带课桌，爷爷大方地把家里一件上好的家具，带抽屉的桌子搬到学校，希望他好好念书，对得起家里的好桌子。

入学的第一天，正好日军空袭无为。日寇的飞机撂了很多炸弹，其中也有炸弹落在三官殿。房屋倒塌，学生跟着大人们四下乱跑。第二天，爷爷牵着父亲来到一片狼藉的校园，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家的抽屉桌子，它不知踪迹。为此，父亲一生耿耿于怀，老的时候一想起来还懊悔当年把家里的抽屉桌子弄丢了。

我的爷爷一只脚有些许跛，干体力活差乎，于是在家乡三官殿的街西头开了一间裁缝店。一家人的生活，就靠爷爷的一根裁缝针，没田没地。

父亲弟兄四个，都是男丁，他排行老二。男孩长大后都能吃，每日消耗食物巨多，经常吃到无米可炊，须等人来取衣服时才有钱买米。

我大伯很年轻时就参加了新四军，首先缓解了家里吃饭紧张的问题。父亲参加新四军时年龄则更小，只有十四岁，在新四军七师文工团当通讯员。

抗日战争胜利后，七师北移山东，编入华东野战军。父亲年龄尚小，不适合大部队行动，跟着一些老弱病残的非军事人员奉命就地“打埋伏（转入地下活动）”。七师还有一些做后勤服务工作的妇女，眼睛都哭红了，也没准许跟大部队走。

一天，父亲突然回家，街上的人都知道父亲参加了新四军。奶奶很害怕，连夜把我父亲送过江，送到她娘家宣城弋江镇。在部队听从上级，回家听从父母，父亲就这样到了江南。从此失去了组织联系。

弋江镇，依在青弋江边，江水清且涟漪。十四、五岁的少年爱玩，日日在青弋江里一边玩水，一边摸鱼捉虾。

父亲说有一日他逮到一只大老鳖，有小水桶的口那么大。父亲将老鳖在菜市场卖了，路过镇上的赌博场时，因为口袋有钱就走了进去，在摇单双的摊子上，碰巧押对了大奖。摊主听父亲的口音是外地人，还像个小孩，就给了几个小钱打发了事。

父亲回来把赢钱的事告诉舅舅，舅舅在镇上开药铺，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不置可否。舅母干练泼辣，嚷嚷说這是欺负人，她弟弟更是镇上的一个狠角，听闻后，领着父亲直奔赌场，摊主一看来者不善，便悉数把赢的钱还给父亲。

从此，父亲在弋江镇像有了靠山，便有恃无恐地开玩。

隔一年，舅舅觉得侄子这么大，该做正经事了，托人把父亲送到芜湖的一个纱厂，做了一名维护设备运转的保全工。

转眼新中国成立，抗美援朝接着开始了。父亲响应号召，又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

十四岁时参加新四军是为了有口饭吃，再入伍我想是因为他曾在共产党部队里当过兵，有感情吧。反正那时血气方刚，一动员就报名。

在国内休整后，父亲1953年春⼊朝，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兵团司令部直属独立第33师99团。该师是朝鲜战场上第一批完全换装的苏械师，苏械装备武装到牙齿。小时候父亲不主动对我谈抗美援朝战争的事，但有一回听他跟别人津津乐道他们33师的苏制“喀秋莎”火箭炮，说一个集射，能覆盖整个足球场，火力范围之内无人生还。

在朝鲜，父亲参加了1953年的夏季攻势。独立33师接命令，开赴鱼隐山阵地，接防179师的阵地。鱼隐山主峰在我军手里，但距主峰一公里左右的几个高地却被美军第45师占领。为防止志愿军增援，美军在鱼隐山主峰四周构建了一道火力封锁网。

换防在夜间进行，美军不时发射照明弹辅以炮击和轰炸。重机枪则全天候漫无目标的扫射各条道路。33师凭借着过人的勇气，灵活应对，上万人的部队，只用了三个晚上，在敌人眼皮底下，枪林弹雨中，成功地穿过火力封锁线到达主峰阵地。

父亲还参加了1953年7月13日志愿军发动的金城战役。是役，独立33师划归21军指挥。金城战役是抗美援朝战争的最后一次战役，也是非常惨烈的一次战役，志愿军打的非常猛，父亲的许都无为老乡都是在那次战役中牺牲的。但金城战役有力地配合了板门店的停战谈判，14天后停战协定生效，抗美援朝战争结束。

1954年9月10日，33师接到回国命令，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首批公开从朝鲜撤军回国的部队。回国后，父亲跟随部队前往山东烟台休整了一年，后移师威海二年多。

在冶金部铜官山铜矿，父亲从所在的机修车间分出来到新成立的有色机械总厂，后调至有色汽车修配厂任行政科长，括弧以工代干，就是工人身份在干部岗位工作。

父亲的革命履历如果从抗美援朝时算起，也是不平凡的，但父亲经常炫耀自己14岁就参加新四军。入党时，组织上到家乡无为外调父亲参加新四军的情况，结果为脱离组织。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时期父亲写材料澄清自己的历史问题：“敬爱的张政委……”字写得比较大，厚厚的一沓子。他在哪都大口的说，我参加的是新四军，又不是国民党。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但凡革命经历有瑕疵，入党提干是肯定不成了，但他不知道，所以一直到退休都是工人身份，没有再进步。

只进过一天学堂门，但他后来竟可以看报纸、小说，提笔还能写信，这一点点的文化是在部队从扫盲开始学成的。

星期天的午后，父亲仰坐在竹制的躺椅里，左手拿着一本《东海民兵》杂志，眼睛看着封三的每期一歌，右手打着拍子，煞有介事地哼着简谱，发出高低不等的声音，也不知道有没有跑调。

在部队他还学会了做面食，小时候粮站卖米搭面粉。周围人平日不吃面食，搭的面粉只会做疙瘩汤。但我父亲发馒头、擀面条等都会。我和我妹跟他学，都会包带有好看褶皱的包子、饺子。

那时我小，没有试过擀面条。记得父亲先揉擀面皮，再双手推卷着擀面杖到桌子前端，然后拖下来，不时地扑点粉，最后速度加快，面皮卷打着桌子，啪啪作响，现在人擀面皮好像没声音了。面皮擀好以后叠起来用刀切成细条便成功了。

1994年6月的一天，父亲打电话到学校，要我陪他到医院取化验单，我怔了一下，以前从不这样。

在市工人医院的大门口会合后，我们缓缓地往住院部后面的化验室去，父亲平时话跟我就不多，今日格外神情严峻，路上更是无语，我们默默走着。

当我见到化验单时想哭，他却难得微微笑了起来，是做给我看的吗？还是经历过真正战场的人，生死比我看的淡？

不过，他倒真不恐惧未来。态度积极乐观，勇敢面对病情，做了一个大手术。术后身体恢复良好，不久便可骑自行车出门转悠。

十年后病情复发。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无意之中，父亲已经离世整整二十年了，不思量，自难忘。谨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