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奶奶眼里和心里,刘天勤就是刘天勤,勤奋的勤,一直就是勤奋的勤,从来就不是成功的成,虽然成功比勤奋好,奶奶没有去比较,只要读书勤奋就行了。</p><p class="ql-block">奶奶已知道了天勤考得很好,分数打得很高,是勤奋用功取得的好成绩,表扬话说了一串串,归纳起来就是一层意思,不是党八股胜似党八股:再接再厉,乘胜追击,去争取更大的胜利。</p><p class="ql-block">刘天勤这个孙子今晚装孙子,似乎听不懂半句,另外半句根本就不想听,几乎想哭,哭给奶奶听:奶奶——,奶奶——,我没勤奋,我没用功,我没考好,那打得很高的三门分数都是假的,老师改的,我骗您的。</p><p class="ql-block">奶奶说死说成顺口溜,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尤其过了七十三后顺口溜溜得更溜,那口气完全是下定决心要去赴死,不赴不行,非赴不可,等于赴汤蹈火。</p><p class="ql-block">没想到奶奶也犯忌讳,除夕夜不说不吉利话,孙子有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想让奶奶非说不可,直接问你离八十四还有几年?</p><p class="ql-block">八年。奶奶对答如流。</p><p class="ql-block">是八年。双眼瞎奶奶不是看着日历书过日子,是数着日子过日子,数了几十年,乘以365,便是数了多少天的日子。真的掏出钢笔在手掌上写365,乘以多少年呢,帮奶奶作主,从十岁算起,76减10等于66,横一横长线便念叨六五三十,六六三十六,觉得不对,10岁的双眼瞎奶奶穿得破破烂烂,没同伴跟她玩过家家她自己玩别的,随便拉屎随便拉尿,左右衣袖揩白色鼻涕揩成黑色油渍,根本就不懂漫长的人生有多漫长,不可能数着日子过日子。对了,奶奶是十六岁被爷爷背来竹篓山村的,奶奶被爷爷驮在背上的那一刻肯定发了一誓的:这辈子跟这个表哥老公好好过日子,日子数着过才是好好过日子。</p><p class="ql-block">76减16,刚好一个甲子的年轮,正要乘以365,奶奶问怎么不说话了,刘天勤说我帮你算算你这一辈子数了多少天日子,奶奶答得飞快,我还没有活到八十四呢,这一答,等于奶奶承认真是数着日子过日子的。</p><p class="ql-block">奶奶,你数了二万一千九百天日子。</p><p class="ql-block">整数?</p><p class="ql-block">你知道整数?</p><p class="ql-block">我一天何止数一次?</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平均起来不止一次,十次八次都有,单是每年的清明节快来了,你一天就要念叨二十几次。过了年就是清明节,你生日是三月初九,日历书上不是清明前就是清明后。</p><p class="ql-block">照理,孙子记得奶奶的生日是好事,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奶奶却没高兴,笑是笑了,笑得很苦:你还记得我生日?</p><p class="ql-block">我还记得你很多故事,时间地点你说得清清楚楚,我没有记住,只记住你的生日。</p><p class="ql-block">奶奶也发感慨,人死化如泥,记住什么都没用,不要去记,生日也不要记,都忘掉,过好活人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孙子可不这样想,有用有用,至少清明节来了给你上坟有用。</p><p class="ql-block">奶奶原来还是很讲究上坟这一套,当她这个还没死的活人已经死了,表扬孙子对死人很礼貌:每年清明节那天你在美国也要烧很多纸钱给我,我在阴间收得到的,阳间事我管得着的,保佑你世世代代繁荣昌盛人旺财旺的。</p><p class="ql-block">感谢教语文的陈老师时不时在课堂上增开几分钟或十几分钟的“人文”课,有时不经意间讲那么几句反而比郑重其事讲十几分钟更加有味。她说好的文学作品都是因为作者有一颗人文意识人文思想的好心写出来的,否则不可能写出好的文学作品,庙堂之高阶层喜欢的那种叫御用之作,不叫作品,人也叫文人,不过叫御用文人,于国于民非但无益,反而贻害无穷。</p><p class="ql-block">刘天勤第一次听到“人文”二字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不已,读了小学六年和初中三年共计九年不曾听到一个老师将再熟悉不过的“人”字和“文”字搭配起来组成“人文”一词来好好讲讲,是陈老师第一个开讲,讲得通俗易懂:一个人有什么样的人文意识人文思想就有什么样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人文意识人文思想不像人生意义那样不分大小只分多少,它分大小,又分多少,大小分出你是什么样的格局,多少分出你是什么样的素养,作文作文,首先作的是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篇大文章,你自己这篇大文章写好了才写得好别的作文,说来说去还是取决于你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文”,有什么样的“人文”,既要是,又要有,是什么有什么,决定你的文章写得好不好。</p><p class="ql-block">陈老师说“人文”真是苦口婆心,深怕自己说得不透彻,学生理解不了,每堂作文课都要讲讲“人文意识”“人文思想”。期末考试前有堂课大讲特讲“人文关怀”“人文主义”,刘天勤又听得比别人津津有味,“人文”二字还配得上“主义”——尽管“主义”二字还不是很懂,但一想到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感觉“主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必须敬畏“主义”,以后要写文章必须遵循人文意识人文思想人文关怀人文主义去写。</p><p class="ql-block">也许是刘天勤给自己的定位太高吧,一动笔就要突出“人文”吧,高一第一个学期因激情澎湃写了写“我的奶奶”后,再也写不出奶奶一个字儿了。也不完全是“人文”二字突不出,只要动笔就是突出,突得出自己有这样的“人文”,问题是奶奶这个小人物究竟是不是个“人物”呢?县城逛书店时买了一本杂志叫“人物”,那是何等伟大的人物啊,个个人物虽没瞎了双眼,但没瞎比瞎了还坎坎坷坷,恨不得瞎了双眼看不到那样的魑魅魍魉世界,历经九死一生终于作出对人类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那才是人物,不平凡的人生才是人物,人生不平凡才是人物。要奶奶呢,平凡得不能再来凡,对人类的贡献为零,值得当人物来好好写她的一生吗?曾经一气哈呵成五六千字,那是语文老师太煸情,自己一时激情澎湃写出来的,真要写奶奶的一生,从她一出生就是双眼瞎人写起,因故事太多,反而不知从哪里下笔了,难道从接生婆随便操起一把生锈的剪刀剪掉脐带她和她母亲母女分离写起吗?</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刘天成或是刘天勤,成功的成或是勤奋的勤,对文学写作冲动有余士气不足,真正的阻碍是小人物值不值得写,尽管“以小见大”的理论非常懂,陈老师每堂作文课都牙讲出血口讲出血,总觉得理论毕竟是理论,真要把活生生的一个双眼瞎人“以小见大”似乎“大”不到哪里去,除非“大”得进小说,尤其“大”得进长篇小说里去——那样似乎才能突出他的“人文”——突出“人文”似乎是他给自己一生定下的写作初衷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刘天成或刘天勤如果懂了“人文”是不必也不能刻意突出的,是字里行间自然生成的,可能早早就写出一篇小说来了,至少是中篇,不会是短篇。可怜他对“人文“二字似懂非懂,不是高考后要填报志愿,看到有个系叫人文系,要历经四年的本科熏陶,他还一直以为“人文“是可以刻意去追求的。</p><p class="ql-block"> 其实,刘天成或刘天勤读完四年“人文“系本科后更加感慨万千:“人文“是与生俱来的,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无论后天怎样接受熏陶,没有还是没有,哪怕天天让你去进修党校。</p><p class="ql-block"> 刘天成或刘天勤又错了,大错特错,党校恰是最没有“人文”的人才进得去进修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