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千层万缕一双手</p><p class="ql-block">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而且此念一经出现,便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毫无节制地泛滥开来:享年六十有三的母亲,她一生为我们这个七口之家总共做过多少双千层底?</p><p class="ql-block"> 这个数目的确不容易估算,就算是母亲今天还健在,估计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个事实不得不承认,除了排行最小的老妹,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四个至少在二十岁之前没有买过一双鞋,脚上穿的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千层底。大约二十岁之后,或成家异爨,或高校深造,或为人师表,穿母亲做的鞋的时候也就很少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五十二岁那年患了脑血栓,丧失了做针线活的能力,那时小妹刚满十岁,父亲五十五岁。如果将此前为父亲和小妹两个人所做的鞋平均起来,其结果大概比我们四个人只多不少。如果以二十年统计、按每年为每人做一双鞋计算,那么,母亲为我们做的鞋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多双;如果把给她自己(她偶尔也会给自己一两双)以及帮两个姨姨家的外甥们做的鞋加在一起,估计总量不少于一百五十双。倘若把这一百五十多双鞋一只挨一只竖着摆放,差不多可以绕着篮球场摆一圈儿。</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所有的人家日子过得都不容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情况司空见惯,街上、田野里大大小小的赤脚大仙随处可见。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在母亲的惨淡经营、勤苦操劳之下,尽管我们兄弟姐妹较多,但从未有过无鞋可穿的日子。那时候,父亲穿着它穿沟越梁,锄草植树;长兄穿着它爬山过涧,烧砖背矿;我们穿着它他乡求学,上山砍柴,跑雨踩雪,踏青采药,游戏打逗,养兔喂猪,走亲访友……</p><p class="ql-block"> 在六七十年代,我家一直是村里的“倒刨户”,物质条件极其有限;那么,每年每人一双鞋,所需要的材料从哪里来呢?</p><p class="ql-block"> 这一切,自然要归功于一生勤俭、耐劳能干的母亲。母亲一向勤俭持家,除此之外,不知从何时起就练就了一手不俗的裁剪技艺。她常年义务为半条街的女人们裁剪衣服,却从未失手过;她所裁剪出来的衣服,不管是棉衣还是单衣,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都适合;不仅式样好、十分合体,而且能为上门求助的人省下不少的布料,因此受到求助者的普遍信赖与赞扬,前来送衣料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每次剪裁完毕,母亲都把人家不要的布尖子、布条子通通收集起来,用一个包袱皮包起来,久而久之,积攒了很多;而这些下脚料,则是打袼褙所需要的最理想的材料。</p><p class="ql-block"> 做布鞋最难的工序,不是打袼褙、剪鞋样,也不是搓麻绳、纳鞋帮,而是纳鞋底和上鞋帮。</p><p class="ql-block"> 要在用数层袼褙剪切成型后叠合在一起、厚度达一公分左右的鞋底上,像农民在土地上点豆子一样密而有序地一针一针、一码一码、一行一行、从头到尾地纳下去,实在是一件极其辛苦、极耗体力、极需耐心的苦差事。很多女人,只要一提起纳鞋底就头疼。一旦拿起鞋底,便一肚子的没好气,不是嘲讽老的无能,就是训斥小的无行,要么就是把气撒向那些无辜的鸡鸭猫狗身上。每攮一次针,就龇一回牙,每穿一次线,就咧一回嘴,眉头紧锁,怒目圆睁,吆五喝六,作作停停,叫苦喊冤之声不绝于耳。</p><p class="ql-block"> 我不止一次亲眼看见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纳鞋底情景。</p><p class="ql-block"> 她盘膝而坐,灰蓝色的围裙搭在微微翘起的两膝之间,就像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左手拿着鞋底;持针的右手,中指上套着顶针,手掌上戴着不知用过多少次的护掌(护掌,村里人一般都称作“巴掌”,是用很厚的袼褙缝制而成的,酷似现在的半掌手套,五个手指都裸露在外),完全是一副从容宁静、成竹在胸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她先用铁柄锥开路。因为用这种铁锥刺穿鞋底的时候特别费力,所以她必须借助于左膝的支撑,并把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为了减小锥锋的阻力,母亲常常将锥锋在头皮上“蹭蹭”地磨上几下,然后借助脑油的润滑作用使锥锋顺利通过。一个绳码需要穿两次鞋底。</p><p class="ql-block"> 接着,她将穿好线绳的大针穿过锥孔。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让鞋底结实耐用,就要让锥孔比麻绳的直径要小一些;但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线绳穿过锥孔的难度大大增加了。针头和线头虽然可以借助于顶针的推力轻松穿过锥孔,但要使整条线穿过就不得不投入更大的力量。这时候,只见母亲将穿过锥孔的一段线绳缠绕在右手的护掌上,左手紧握鞋底,就像武士拉弓一样把整条线绳用力拉过去,线绳与锥孔发出“哧哧”的摩擦声。</p><p class="ql-block"> 但是,这一针还不算完。为了使绳码尽量深地嵌入鞋底,她又以右膝做支撑,再次用力扽紧缠在护掌上的线绳,直至绳码与鞋底同在一个平面上。时常由于用力过猛,那么结实的麻绳竟会被她一下子扽断,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她的身体也便随之大幅后仰。</p><p class="ql-block">纳完一只鞋底,上述动作要反反复复数百次,线绳被扽断,锥锋、针尖被折断的情况时有发生。</p><p class="ql-block"> 纳好的鞋底,犹如铁板一样坚硬;然而,就其形态而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简直就是一件美妙绝伦的工艺品。洁白平直、曲线优美的鞋底上,爬满了行距均匀、正侧有序、针迹绵密的绳码;这些绳码,犹如一颗颗大米粒被均匀地嵌在上面,疏密有致,长短统一,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怎么看都像是精确的电脑制作。</p><p class="ql-block"> 当母亲纳完鞋底、把顶针和护掌从手上摘下来的时候,原本厚厚的护掌被勒得变了型,皱皱巴巴的,像一束受了潮的酸干菜;手背上布满了麻绳的勒痕,护掌上袼褙的颜色也被清晰地印在上面;中指留下了红红的环状印迹,好几天都不能恢复原状。此时,母亲两颊汗渍淋漓,身上酸软无力,斜倚在被服垛上,呼呼地喘着粗气。</p><p class="ql-block"> 上鞋,是将鞋底和鞋帮用大麻线缝合在一起。由于厚度增加了近三分之一,所以操作起来更加费力。很多女人往往知难而退,花几个钱把这项艰巨的工作交给鞋匠去做;而母亲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完成,连别人代劳的想法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父亲经常告诫我们,我们穿的每一双鞋都来之不易,所以必须倍加珍惜。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劝告我们,踢毽子最费鞋帮,打滑溜最费鞋底,踢球最费鞋尖儿,最好少参加这类活动。虽然我们做不到唯命是从,但也个个经心,不敢放纵。每当我们的鞋子出现破损迹象,他便主动找来铁砧、皮块、铆钉和针线等,缝缝这儿,钉钉那儿,尽一切可能以延长鞋子的使用寿命。</p><p class="ql-block"> 1980年8月下旬,我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走进了大学校园。记得开学的那一天,我和同宿舍的几个同学一起走进教学楼。刚走了没几步,长廊里立刻回响起“格棱格棱”的声音。几个同窗先是不约而同地四处张望,发现长廊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几个,于是互相对视了片刻之后,便将目光锁定在我的脚上。千真万确,那“格棱格棱”声音就是从我脚上的千层底发出来的,当时,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双普通的布鞋竟能发出这么大、这么特别的声音。那一刻起,我开始注意观察全班同学的脚上所穿,结果发现,全班四十多名男女同学,穿千层底的我是唯一的一个。不过,我没有觉得自己的穿着它有什么不妥,因为只有我知道,这双鞋是我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母亲在开学之前连着开了几个夜车赶制而成的,一丝一缕、一针一线都浸润着母亲对儿子的深深爱意和深深的祝福;穿着它心里才更踏实、脚跟才更稳健,穿着它才能让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 穿着母亲做的鞋,我们脚踏实地地走过了人生最重要的路段,让我们一个个董道直行、心无旁骛,使我们一个个德行坚定、品节详明,更让我们一个个不忘所自、牢记所承!</p><p class="ql-block">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心潮起伏,于是写下了这样几行小诗:</p><p class="ql-block">千层万缕一双手,</p><p class="ql-block">携男挈女两鬓秋。</p><p class="ql-block">盼得儿女方成立,</p><p class="ql-block">岂料见背向西游。</p><p class="ql-block"> 2024年2月4日于西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