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叶落城市</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不起眼的村子,蛰伏在川南大山深处的角落。我熟悉它每一寸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长的每一株植物,就像它熟悉我的乳名,熟悉我深植骨髓的喜怒与爱憎。村人们长歌短调的乡音曲曲折折,在村子上空回荡,我相信这是几千年前这片土地上的先人流传下来的语言,它遵循着一种规律、语调与节奏,它的有些吐字发音奇特,连最丰富古老的中文也不能准确表达与书写。乡人们用自己的语言熟稔地表达着他们的喜怒哀乐,痛快淋漓处,如长歌当哭,直击人心。这就是方言、乡音的魅力,它秉承一种古老的因子,代代流传,纵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岁月的流水却不能荡涤所有的痕迹,一如这个被叫作伍家湾的村庄,它的名字会给我们留下一些破译的密码,让我怀疑,最初的最初,这里曾经住过伍姓的家族。</p><p class="ql-block">其实,这里有没有住过伍姓人家,已不重要,我也并没有对于它名字的起源表示出更多的热情与兴趣,我只是就这样身不由己地和这个叫伍家湾的村子息息相关。祖爷爷在伍家湾落脚前,伍家湾只有两户李姓人家,父亲到来后,陆续又搬来两户刘姓人家。我记得的伍家湾,就是这样一个四五户人家的极小极小的村落。但翻过一道小山岗,就是一个大屋场,村子前面,又有一片小小规模的田野,一条清溪从门前蜿蜒而下,这就使得这个坐落在山中的名叫伍家湾的小村并不闭塞与孤立。 伍家湾是热闹的。那年月家家人口多。人多,既预示着贫穷,可也预示着欢乐。这话矛盾,然而生活是相对的,矛盾是绝对的。不是么,包括我们自身,时时陷入矛盾的罗网,却又处处制造矛盾。</p><p class="ql-block">尽管岁月的年轮模糊了太多细节,回忆总是给过往增添虚幻的光华,可我得承认,幼年乡下的生活不是天堂,相反,它是清贫的,懦弱的,悲伤的,叹息的。父母每天在门前田地里劳作,但粮食依然不够吃。吃着缺油少盐的杂粮,我没少流过泪。有一天,我指着田里绿色的稻禾,对父亲说,我要吃米饭,快割绿稻来吃呀。这个当年的笑谈伴随我长大,饥馑年月在我生命里刻下的一道伤疤。</p><p class="ql-block">但为什么每次回想,回忆都过滤掉了苦难,只留下甘甜。其实,我们的记忆也一直在欺骗我们自己,不知疲倦地为我们编制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童话。然而,我又要怎样才能停止我无边的回忆呢,停止回忆里那些令人莫名忧伤的感动呢。我不是一个容易表达感动的人,我习惯以冷漠来伪装我的善感,仿佛这样我才有足够坚硬的外壳。然而,我还是在一个又一个无人的暗夜,孤独地舔舐着过往赐予我的幸福而痛苦的伤口。</p><p class="ql-block">童年的月色原是分外皎洁的,月亮地里,母亲摇着大蒲扇,讲叙着据说是她的祖母传下来的故事,那些狐精鬼怪的缠绵纠葛给无边的夜色平添几分神秘与鬼祟,对面黑色剪影一般的山峰宛如一头怪兽向我压来,我躲在父亲身后,又想听又怕听。不远处,几个大孩子在月亮地里一脸兴奋地奔跑,我知道他们是在和满二娃捉迷藏。老光棍家河跟着大侄子过,他们家是这个村子里最后搬来的人家。满二娃光头,脸与躯干皆瘦长,非常奇怪的是,满二娃终其一生没有长过胡子。母亲告诉我们说,云堂坡山上有一个藏着宝贝的山洞,需要一个没有长胡子的男人和一个长了胡子的女人,才能推开山洞的石门。母亲说,满二娃没有长胡子,可是,到哪里去找长了胡子的老奶奶呢。母亲的这个故事让我对满二娃始终怀了一颗敬畏之心。满二娃酷爱与小孩子打闹,尤其爱在月亮地里捉迷藏。村庄的夏夜是孩子们的天下,月光皎洁如银,整个山川大地都笼罩在一片晶莹如雪的月华之中,一群十几岁的大孩子被满二娃追得疯跑,他们或者躲进附近的庄稼地里,或者躲进麦秸堆里。满二娃瘦长的身躯在月夜里快速移动,两眼熠熠发光。往往是,不用很久,远远地,就会听见满二娃的欢呼声,夹杂着被找到的孩子快活的惊叫。我知道那一定是满二娃找到了他的目标。我羡慕地看着那一群大孩子快活地笑闹,但我是不敢在夜晚走进庄稼地的,我胆小,老是害怕里面会躲藏着什么妖怪。况且我也怕满二娃干瘦如铁的手掌,他的手掌纹路奇特,是我们乡人说的“断筋手”,打人很疼,按母亲的说法,那种手打人是会死人的。于是,母亲没有讲故事的夜晚,当星星次第亮起,一轮新月挂上树梢,我和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开始兴致勃勃地捉萤火虫。乡村的夏夜,萤火虫很多,忽闪忽闪,在黯淡的夜色中如一粒粒细小的珍珠,将一个平凡的夏夜映衬得美丽非凡。我和小伙伴左手捧着玻璃瓶,右手拿着一把大蒲扇,在月亮地里撵着萤火虫跑。</p><p class="ql-block">长大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在考取中专离开伍家湾的日子里,我不知道的是,伴随着我们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伍家湾开始了它的沉寂。要不就是因为文明的冲击。家家都有电视了,即便是月光很好的夜晚,谁也不愿再在屋外乘凉,宁愿守在电视机前。我们一群当年的小孩,远嫁的远嫁,离家的离家,随着打工潮的普及,村里的青年人更是倾巢出动,整个伍家湾几乎成了一座空村。打工挣来的钱,多用在了建房造屋上,当然,他们的新房地址,选在了更热闹的路边。</p><p class="ql-block">父亲和一些村子里的老人依然坚持种稻,但伍家湾陷于从未有过的空落。满二娃多年前就已故去,我想这样也好,否则,爱热闹的他一定受不了如今空寂寥落的夏夜,和空寂寥落的伍家湾。</p><p class="ql-block">村子周围的古树,村子后面的竹林会同满坡满坡的荒草,则以惊人的速度疯长。伍家湾村,如一叶孤舟,日复一日地陷于绿色的包围。村子里的几个老人陆续故去,父亲也离开了他耕作一辈子的土地。村子更静了。老屋也如同这个叫伍家湾的村子,日复一日地空寂,最后只剩下母亲。李姓人家有一户小家庭留了下来,才不致让母亲太寂寞。终于有一天,回家看望母亲的我,发现野草长到了我家老屋门前稻场上。可当年我们坐着乘凉的稻场,是那么洁净宽广。父亲每晚吃过饭,总要用自扎的竹扫帚,将稻场打扫干净,以便晚上搬出竹凳乘凉。面对迅速长到稻场上的野草,年迈的母亲只能听任自然,而我们每次回家,亦习惯了视若无睹地踩着一地松软的野草迈进那道熟悉的门槛。野草的包围,预示着村庄的没落;而父亲的离去,则预示着老屋的没落。荒烟漫草里,母亲苍白的发在风中飞舞,映衬着一缕残阳,刺痛了我迟钝的眼神。</p><p class="ql-block">又一个夏夜来临,我和母亲坐在长满野草的稻场上,看星斗满天,月色胜雪,这多像记忆中的那些个夏夜啊,然而这又多么不同于那些个夏夜啊,没有了捉迷藏的满二娃以及月亮地里疯跑的大孩子,亦没有拿着蒲扇追赶萤火虫的小伙伴。山村寂寥,空旷,两点灯火在夜色里显得无比孤独。那些清贫却朝气蓬勃的日子到哪里去了呢,那些儿时的伙伴,几年也不曾见,往往,乍一见到,那被岁月磨砺得一脸沧桑的面孔也使我们彼此心惊。成长,原来只是一个美好的谎言。我们经历过,痛过,伤过,再回到起点,却发现满目荒凉。人生,永恒只是一种徒劳的想往,我们永远走在一条未知的路上,一回首,才发现,与故乡已是一别经年。</p><p class="ql-block">但我知道,不管时间能改变多少的容颜,故乡都不会在我记忆里走失。一个叫做伍家湾的村庄,一段刻骨铭心的想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