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这句流传已久的俗语,正印证的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的道理。</p><p class="ql-block">薛氏的郡望汾阴(今万荣),和陕西仅仅一河之隔。汾阴薛氏在这块汾河、黄河交汇的地方滋生滋育,繁衍生息,历史上成长为参天大树者不乏其人,而汾阴薛氏更是名冠魏晋隋唐,以文名世的有隋朝第一文人薛道衡、初唐四大书家之一薛稷、大唐宰相薛元超等,以武立身的则有河东王薛安都、“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薛刚反唐》的原型薛讷等,可谓门罗将相,文武兼备,但说到中状元者,也仅一人而已。</p><p class="ql-block">这个人,叫薛展。</p><p class="ql-block">状元是古代科举考试的最高桂冠,能够在“大比之年”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登峰及顶,那远不是今日高考考入北大清华那么简单。中学语文课本中的范进,不过是中了举人,已然疯了,和状元相比,那才是哪到哪啊!所以孟郊中进士之后,才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酣畅。</p><p class="ql-block">薛展是唐德宗建中四年(783)癸亥科状元及第,同科进士27人。然而,薛展这样的佼佼者,却在各种正史野史中,都鲜寡可见。新旧《唐书》皆无传,关于薛展的籍贯、生平、人事皆无从稽考,甚而至于发现了薛展墓志,却也无法考究出土于何方,只是得到了薛展的籍贯河东汾阴、789年去世、官至尚书祠部员外郎等些许信息。而与他同科的进士武元衡却是“春风得意”,不仅担任了大唐宰相,还和旅居巴蜀的薛氏著名女诗人薛涛产生了一段浪漫的桃色往事。</p><p class="ql-block">大唐状元薛展,尴尬不?</p> <p class="ql-block">十年前,我曾游历南京夫子庙,在贡院街,一组反映学子赶考的雕塑,至今还记忆犹新:一个身材瘦削,面容凝重,身着单薄长衫的学子正在匆匆赶路,后面跟着一个挑着书箱和行李的童子。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不用知道,甚至于我也不知道,明天的他们结局如何?但是,我知道的是,十年或者数十年的寒窗,他们为的是那心里的“黄金屋”,为的是那梦中的“颜如玉”,风萧萧,路迢迢,汾阴薛氏的薛展,也行走在这条孤独凄清赶考路上吗?</p><p class="ql-block">其实,有这样一条路,也是难得的造化。隋朝之前,即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朝廷也不会留给平常人家的子弟哪怕是一条羊肠小道。汉朝时期在选官上是“举荐制”和“九品中正制”,也就是说只有士族子弟才能当官,像《三国演义》中袁绍,“四世三公”,曹操,相国曹参之后,“举孝廉”入仕。打破这一局面的,是隋文帝杨坚,开科取士。隋朝第一智者、万荣人王通就赶上了这趟“顺风车”,他是隋朝科举考试考中的第二个“秀才”,在他之前只有林正玄一人,彼时的“秀才”和唐之后的“秀才”不可同日而语,和“状元”一样,“十亩地一苗谷”,是最高级别的头衔了。可惜,隋朝依然沿袭了由各州县举荐贡士参加考试,换汤不换药,“高手”只能埋没“人间”。直到唐朝,不再保荐了,所有人都在一个起跑线上,先从县政府组织的院试考秀才,接着参加省里的乡试考举人,再到京城会试考贡士,然后,就到了终极地带殿试——出状元的最高级别的考试,由皇帝主持,中出的统称为进士,前三名称为状元﹑榜眼﹑探花。这一路走来,就可以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宏伟梦想了。</p><p class="ql-block">然而,这一考,却颇费周折,不说三年一次,单是录取率就让人咂舌。三年登榜数十人或者数百人(薛展一科中进士仅27人),几率不到四十万分之一,故有诗云:“棘围科举比登天”。在如此艰难的状况下,薛展作为一个寻常家庭出身的子弟,能脱颖而出,“谁料皇榜中状元”,不是凭得才华,又是什么!</p> <p class="ql-block">薛展的出身,乏善可陈。</p><p class="ql-block">汾阴薛氏在隋唐时期,虽然是名门望族,但是,后来薛氏多依附于李唐宗室,参与造反武则天,太平公主驸马薛绍等参与者被杀后,薛氏逐渐没落。薛展值得炫耀的唯有高祖薛宝,是左武卫大将军(正三品),和魏徵、韦挺、王珪以及同为汾阴薛氏的名将薛万彻,都是妥妥的齐王李元吉的铁杆,玄武门之变后,前列几人皆得李世民重用,而薛宝却语焉不详,从其下三代“道腴位卑”,皆为七八品以下职官来看,“道腴位卑”者,学识渊博却官位卑下,可见当时虽未因李元吉波及自身,也不为所用。更让人咂舌的是,薛展的祖父薛修玄,担任鲁王府录事参军,垂拱四年(688),因牵扯到越王李贞谋反畏罪自杀。薛展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估计和“白身”也没有什么两样。</p><p class="ql-block">在教科书里,老师们往往会给我们讲科举制度的重要意义,那就是结束了世家大族对官场的垄断,给了平民子弟成长成才的土壤。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在一份唐朝状元的统计数据中,我们却发现,唐朝141名状元中,出身于宗室子弟、孔子家族、宰辅亲属、四品以上官员亲属、历史名人之后、一般官员亲属的就有70人之多,真正出身寒门的仅有5人,但他们也并非真正的出生微末,不是一般平民或者农民出身,只是近三代无人做官而已,家道中落是相对于以前辉煌时期。因为唐朝的考卷是不糊名的,考生的名字就明摆在考官面前,当然不可避免就会徇情顾面。唐宣宗大中八年(854)甲戌科状元颜标就是这样得来的:当时的主考官郑薰是颜真卿的资深粉丝,误认颜标为颜真卿后人,当时藩镇割据,郑薰为了勉励忠烈,有意取颜标为状元,宣宗照准。后来虽然知道认错人了,颜标其实出身寒门,但已成定论,不可更改,好在颜标不负众望,颇有作为,这个“乌龙事件”才不算“闹剧”。</p><p class="ql-block">薛展这一科的主考官是李纾,关于薛展和李纾野史上也有一个传说:薛展年幼时,父母曾找人给他看相,看相人一见薛展连声惊叹,说此人日后定中状元,了不得!报名科举时,薛展听闻主考官是李纾,觉得之前自己跟他结过梁子,有过不睦,就想打退堂鼓,便又一次去找看相的,看相的还是说放心去考,状元十拿九稳就是你的。薛展于是便信心满满地走进考场。李纾之前收了贿赂,本来想让一个皇帝近臣、翰林学士的女婿及第,但行事不密,被人举报至皇帝,皇帝认为不妥,就让其重选一个后备者,李纾看薛展的试卷文笔生动,便未加多想,写了“薛展”的名字交给皇帝。发榜之后,薛展认为李纾不计前嫌公正选才,急忙到李纾府上谢恩,李纾才知此“薛展”就是彼“薛展”,后悔莫及,便冷笑着对薛展说:“是上天借我之手写下你的名字而已,至于你的才学,本官不予评价。”这一故事,来源于见于宋人所撰《分门古今类事》,杜撰的成分要多一些,但从故事中可以引发我们三个思考:</p><p class="ql-block">薛展的出身,绝不是普通寒门那么简单。担任主考官的,一般都是朝廷重臣。侯门深似海,作为寒门子弟的薛展,和贵胄李纾相差是万里,如何能闹起矛盾?此其一也。</p><p class="ql-block">李纾并非是乱点状元郎。虽然貌似李纾在事后不邀功而拒人千里之外,正是他唯才是举、公正无私的表现,之前“有隙”另当别论。唐中后期,科场请托之风盛行,令不行禁不止,谁当主考官都是一个严峻的挑战。绛县人王凝有一年担任主考官时,清正廉明,不为豪门请托所动,力主选拔寒门豪俊,自然受到寒门排挤,科考完毕,便将他从礼部侍郎贬为商州刺史。正是有李纾、王凝这样的清流,薛展这一类出身并不煊赫而才华横溢者方能登科入仕。此其二也。</p><p class="ql-block">薛展中状元时,年有四十一。唐朝的科举考试中,有一句流传已久的名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进士,已经算是年轻人了。孟郊及第时是46岁,《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时已经54岁。有资料显示,唐代平均年龄仅27岁,所以,有些人终其一生考进士,无非就是实现一个梦想罢了,考中之后,活得长一点还有实现抱负的机会,短命者其实就此了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不少状元名不见经传的主要原因。此其三也。</p><p class="ql-block">功名利禄,这是我们经常说的话。“功名”者,就是秀才、举人、进士,没有这些名头,读书再多也是百无一用。所以,在古代,无论是寒门学子还是名门之后,都对进士有着崇高的向往,除了能带来官位,让人衣食无忧外,还可以带来名声,这是金钱所换不来的。比如唐高宗时的汾阴人薛元超曾因为军功做到中书令之职,但他对人说自己一生有三大遗憾,其中一大遗憾就是“不以进士擢第”。而他同宗同族的后裔、汾阴薛氏薛展,在他去世的整整一百年后,不仅“进士擢第”,而且中了状元。从这个意义上看,薛元超也应该含笑九泉!</p> <p class="ql-block">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p><p class="ql-block">状元郎薛展真的是这样吗?非也非也!</p><p class="ql-block">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是古代读书人的终极目标。按照唐朝规制,新进士及第后,不能马上被授予官职,一般都需要“守选”等待三年。“守选”,相当于任前培训,一般来说,都会把新进士们安排到翰林院,从事修编事宜,以此来历练自身。三年后,薛展44岁,第一次被授官,担任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秘书省”,是古代专门管理国家藏书的中央机构,类似于中央档案馆、国家图书馆、文献馆。由于古代印刷技术限制,很多历史文献十分珍贵,因而中央政府设立专门机构收集珍贵的图书,藏于宫内秘府,因此称为“秘书(秘藏图书)”。“正字”,是负责校对典籍,刊正文字,相当于现在的编辑兼校对。可不要小看这个微不足道的官职,虽然仅有正九品下,是个清闲职务,和县令的七品芝麻官也不如,但在唐朝时期,这个官却是进士的必经之路,而且秘书省正字还是正儿八经的京官,皇帝身边的人,以后的前途很难说有一飞冲天的可能。对唐代初入仕途的读书人来说,这是一个相当高的起点,前景好、待遇高,而且清闲自在。唐代从校书郎起家升迁直到宰相的有不少,比如张说、张九龄、元稹等等,大诗人李商隐有一首著名的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走马兰台”说的就是秘书省,李商隐当时担任的也是正字。特别让人羡慕的是,唐代王府地方在选拔幕僚时,多从秘书省遴选,这也是秘书省受人青睐的主要原因。</p><p class="ql-block">在秘书省正字任内,薛展也被李观征辟入泾原幕,荐为右金吾卫仓曹参军,充节度掌书记。右金吾卫仓曹参军,负责仓库兼管勋考;节度掌书记负责朝觐、慰问、聘荐、祭祀、祈祝之文及号令、升黜之事,为从八品。李观为唐中期重要将领,建中四年(783),即薛展中状元那一年,泾原兵变,李观护卫唐德宗,护驾有功,累获封赏,升任四镇北庭行军使、泾原节度使等。薛展在担任节度掌书记期间,表现卓著,凡文辞之事,皆出其手,而且他非常用心,“简裁所宜,望惬中外。”其才能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然而,薛展的人生走到了有一个十字路口,追随李观两年后,李观不幸死于任上,薛展何去何从?</p><p class="ql-block">幸运的是,李观的继任者泾原节度使刘昌十分欣赏薛展,在薛展犹豫不决之时,强烈要求薛展留任,而这一留任,也让刘昌成为薛展仕途上的伯乐,不断推进着薛展的升迁之路。很快,薛展在刘昌的力荐下,先后奏授薛展大理评事、监察御史,但都是虚职,使职应该还是薛展所擅长的节度掌书记。51岁时,朝廷大赦天下,举办选贤任能大会,由唐德宗亲自进行策试甄选。薛展又在刘昌的举荐下,回到久违的京城,参加在尚书省举办的考试。</p><p class="ql-block">唐德宗一朝,经过安史之乱后,朝廷元气大伤,藩镇割据,山河破碎,内外交困,一派萧条破败气象。宰相陆贽穷尽心力,谋求改良,但积重难返,事与愿违,薛展回京之前,他正好写了一篇“备边六失”的奏折,向德宗阐述关于边防存在的六个问题。德宗“虽嘉之”而“不能用”,“爱重其言”而“不从”。追随唐中期重要将领刘昌的薛展,对“六边”的问题当然心知肚明,在参加德宗制科考试时,策论的题目不约而同地写了“实边利害”,正是对宰相陆贽奏折的积极响应,当然受到了德宗皇帝的密切关注,成为诸科中第的八人之一。按照唐制,制科中第不用守选,便可立即授官,贞元十年(794),薛展52岁,被授官秘书省著作佐郎(从六品下)。薛展在担任著作佐郎任上,同样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当时的礼部尚书李齐运,不学无术,不识大体,喜听谗言,爱见贿赂,看到薛展颇有见地,便把他当成心腹,礼部事务俱交给薛展处置,甚至于一些绝密文件、选贤荐官,都让薛展过手。薛展处置这些事务不仅符合大礼,而且公正客观,李齐运更加赞赏,便提拔他为尚书祠部员外郎(从六品上)。</p><p class="ql-block">四年后,薛展病逝于任上,安葬于少陵原曹赵村(今长安县东曹村附近)。</p> <p class="ql-block">薛展的仕途,最终定格在从六品上。而排名在他之后的武元衡,却很早就担任了御史中丞、比部员外郎。这两个职位,都是重要岗位。虽然品阶都不高,但权力巨大。御史中丞监察百官,权限颇广;比部员外郎主要负责经济管理,与国家管理、民生、军事都休戚相关,责任范围更广。元和二年(806),担任了宰相一职。</p><p class="ql-block">武元衡和薛展两人仕途之对比,因为薛展资料短缺的缘故,我们无法了解其中更多的细节,但仅仅从官职大小来看,并非是两人能力的差距,显而易见的是世家大族的势力影响使然。武元衡的曾祖父是武则天的堂兄弟,曾任湖州刺史,封疆大吏,祖父为考功员外郎,和汾阴薛氏、曾任宰相的薛稷交情深厚,父亲是武将出身,追赠为吏部侍郎,岑参名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武判官”就是武元衡的父亲。武元衡还长得帅,注重颜值的唐代,风度翩翩的武元衡被称为“大唐第一美男”。这样的门第,这样的颜值,武元衡上位自然不在话下,而薛展却缺少这样的机缘,从目前仅有的墓志来看,薛展的家世,可能是薛展仕途平淡无奇的最大瓶颈。单凭其父祖“道腴位卑,三叶宦屈纲佐”几个简简单单的字眼,就可以看出其家族落魄的背影。在薛展的婚媾关系上,整个墓志对其母系只字未提,若其外家为贵胄高门,墓志主撰者绝不会如此简省。而其夫人虽则提到,但也是寥寥数语,当为籍籍无名之庶民之女。中晚期的唐朝,风雨飘摇,朝廷晦暗,为了革新图强,挽狂澜于既倒,当政者虽然提出了门第与科举并重的主张,诸多的寒门学子也由此实现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华丽转身,但这不过是彼时朋党专政、藩镇割据、宦官弄权背景下,权力分配、势力均衡的一棵救命稻草,暗夜里稍纵即逝的一点微弱星光。寻常士子,想要晋位提阶、跻身显达,来自家族、姻亲、朋党的提掖必不可少,薛展这样的单纯走科举道路的“穷人家的孩子”当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与此同时,薛展老成持重、敦厚朴实的个性格,也是阻碍他前进的致命短板。41岁他才射策高第,所以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成就,梦想着以自己的学识报效国家,从不以投机钻营为晋阶之术,李观一死,便觉得是无处容身,缺乏顺应时变的能力,若不是继任者刘昌知人善任,极力保举,其后之前程,更难预见。而武元衡则不然,他对政治有着敏锐的预见性,改革派中坚力量王叔文拉拢他加入朋党,他婉言谢绝;监察御史刘禹锡请他充当仪仗判官,他虽然和刘禹锡是至交好友,但因为和王叔文不和,他依然拒不答应;担任宰相时,面对藩镇之猖獗,他力主以强硬手段镇压。纵观武元衡从政经历,他都是在用心经营,亮点频仍,每一时每一事,都有不同处事之道,而薛展之能,不过就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这样明哲保身的处事哲学,最终只能湮没于世,不为人知。</p><p class="ql-block">宋代文学家欧阳修曾有一首《临江仙•记得金銮同唱第》写道:</p><p class="ql-block">“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p><p class="ql-block">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p><p class="ql-block">欧阳修的尴尬正是薛展的尴尬。</p><p class="ql-block">“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雁塔题名如同今日的薛展,早已荡然无存,而薛展的尴尬依然久久存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