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的葬礼

晓刚

五叔死了。如果不是父亲打来电话告知了他的死讯,我甚至都已经忘记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br><br><div>五叔其实不是“五叔”,他的大名叫夏尊吾,是父亲的同事。他比父亲小了10来岁,我们这些小孩子不喊他“夏叔”却都喊他“吾叔”,时间长了,“吾叔”就成了“五叔”。记忆里的五叔,高高大大的,属于人们嘴里“长得好”的那类人。他的口才很好,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总能把身边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br><br></div><div>五叔原先是学校的老师,后来调到了政府办公室。他的妻子姓高,俩人是师范学校的同学,也在小学里当老师,大人们叫她小高老师,小孩子们则大都叫她高姨。高姨的个子不高,跟五叔站到一起,有点高低柜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协调,但是人们常常会看到这对高低柜组合晚饭后一起遛弯散步,“夏尊吾两口子上厕所都要一起去”也成了大家说笑的话题。</div> 有一年,政府要提拔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大家都认为这个职位非五叔莫属,但是五叔并未如愿。人们传说有一次单位分菜的时候,县长夫人觉得五叔给自己分的菜不新鲜,对他很有意见,便在枕头边搅黄了他的好事。后来五叔不知怎么就下海经商了,赚钱以后跟高姨离了婚,50多岁的时候找了一个小自己20来岁的女人,生了个儿子,孩子刚会走路,小女人卷了五叔的一笔钱跟人跑了,把孩子留给了他。我知道的有关五叔的消息,就到此为止了。<br><br><div>父亲告诉了我后面的故事:给五叔生了孩子的女人跑了以后,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又找了一个很有门道的女人住到了一起。女人给五叔介绍了不少生意,但这些生意都不挣钱,却总是赔钱。两年以后,五叔把手里的钱折腾的差不多了,神通广大的女人也消失不见了。五叔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辛苦,半年前查出了癌症,高姨把他接回了秦阳老家,给他送了终。<br><br></div><div>“你去秦阳吊唁一下。”父亲催促我快点动身,翻山越岭地路途遥远,他担心天晚了不安全。</div> <p class="ql-block">秦阳镇坐落在那座被称为龙脉的大山的南边,上上下下的街道并不宽敞,小巷里的青石板向人们透露着久远年代的风尘。街上走动的人们看起来气定神闲,很少见到急匆匆赶路的人。有不少老人都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背篓里放着些不知道是在街上买来的还是从家里拿到街上卖的山货,手里拄着拐杖,走累了,便把拐杖放到竹篓下面,撑住了,靠着休息片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靠近山根的小院,是高姨现在的家。院门上没有门铃,我害怕里面的人听不到,便大声地敲门。等了大概五分钟,门开了。开门的是高姨,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多年不见了,但是高姨的变化并不太大,只是额头和眉梢多了些皱纹,头上看不到白发,不知道是不是染过。</p> “你是……”高姨没有认出我。<br><br><div>“高姨,我是军承啊,前排林家的老三,您还记得吗?”<br><br></div><div>“你是三蹦子?”小时候,我是大院里最捣蛋的孩子,整天上蹿下跳的,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外号。没想到,多年以后高姨还记得。<br><br></div><div>“是我啊,高姨。”<br><br></div><div>进了屋,我把母亲让我带来的一件棉衣交给了高姨:“我妈说这边冷,让您平时穿厚点。”<br><br></div><div>“你爸你妈都还好吧,按理应该我去看望他们的,怎么好让他们惦记我呢?”高姨的声音不大,但依旧像我记忆里一样亲切。</div> 我环顾屋内,并没有看到哪里设有灵堂,便问道:“我爸让我来祭奠五叔,灵堂设在哪里?我给他上柱香吧。”<br><br><div>“没有灵堂,也不用上香。”高姨说,五叔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堂哥还住在秦阳,五叔去世以后,高姨跟堂哥商量了一下,没有搞那么复杂的仪式,请了几个办丧事的来家里吃了一顿饭,半夜就把五叔抬到后山上埋掉了。<br><br></div><div>“为什么半夜埋掉了?”高姨的话让我很惊讶。<br><br></div><div>“这边的习俗,没有家人的鳏寡孤独都是这种处理方式。”<br><br></div><div>“五叔不是有一个儿子吗?”<br><br></div><div>“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撑不起一个家。”<br><br></div><div>“孩子呢?”<br><br></div><div>“在这儿,我养着呐。”高姨显得很平静,好像在说着一个遥远的已经让人无法产生情绪变化的故事,但我却又一次被震惊到了。我努力地回忆着五叔的模样,却怎么也不能把脑海里笑容灿烂的五叔跟一座阴凉山坡上的墓冢联系到一起。有关五叔的故事,我的心里有很多的疑问,高姨用她一贯平静的语调给出了答案,也让五叔的形象具体了起来。</div> 在师范学校上学时,五叔就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有不少女孩儿都在偷偷喜欢他,但五叔只喜欢一个叫诗雯的姑娘。诗雯的家庭条件很好,听说她的父亲是下放锻炼的干部,所以根本不会看上五叔这个山里的穷小子。高姨说自己当时也是喜欢五叔的众多女孩子中的一个,可能是在被鄙视以后想求得内心的平衡,五叔就跟她好上了。<br><br><div>“那时候,大院里的人都说你们是模范夫妻,形影不离的。”我说。<br><br></div><div>高姨说,他们毕业的时候一起分到了县里的小学,结婚时间不长,五叔就调到了县政府,他们也就把家搬到了政府大院。言谈中,高姨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似乎听到了她内心的波澜。也许,在大院里的那些年,是她这辈子最幸福最怀念的时光吧。</div> <p class="ql-block">“当年五叔怎么就辞职下海了,真的是因为得罪了县长老婆耽误了前途,一怒之下就走了?”我抛出了所有疑问中最大的疑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县长老婆的事大都是人们杜撰的。”高姨说,县长老婆确实因为分菜的事当众指责过五叔,但那不是主要的原因。在准备提拔五叔的时候,有人在县长面前倒闲话说“夏尊吾说县长连老婆都管不住怎么能管好一个县”。怀疑领导的能力是犯大忌的事,五叔也就只能跟那个离他很近的职位无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这么无聊倒这样的闲话,不得好死。”我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政府办公室有一个王恩科你还记得吧?有一次王恩科到家里喝酒,夏尊吾说过一些醉话。”高姨说,那时候王恩科一直把五叔喊大哥,关系很好,五叔没有提拔成,后来王恩科倒是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很快又当了主任,放到一个乡里当了几年乡长以后提拔当了副县长,再后来调到市里去了,听说在市里一个什么局当了局长。王恩科的事让五叔很恼火,他急于证明自己,正好当时下海经商的人很多,他也就跟着去了。经过十来年的打拼,五叔确实挣了很多钱,心里得到了很大的满足。</p> “挣了钱是好事,他为什么要跟您离婚呢?”我问道。<br><br><div>高姨说他跟五叔结婚以后,一直怀不上孩子。“他想有个娃继承他的财产。”为了这个目的,五叔就找了那个小女人,给他生了儿子。后来那个女人跑了,五叔觉得又一次受到了羞辱,心里受不了,找那个骗他钱的女人同居,可能还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可以看成是一次报复吧。”高姨说。<br><br></div><div>经过这么几次折腾,五叔再也不是以前的五叔,熟络的人不再联系了,人们谈起五叔的时候,口气中满是嘲讽和奚落,他最终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几年前,高姨退休以后卖掉县里的房子,回到了秦阳镇。她想逃离那个地方,逃离人们的眼光。<br><br></div><div>“他要跟我离婚的时候,我去找过你爸,你爸去劝了他,可是那时候他已经铁了心,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高姨剥了一个橘子递给我,我看到她微微颤抖的手上有些皴裂的小口子。“堕落,往往是从上升的渴望中产生的。”这句话从高姨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要流泪的的冲动。一个弱小的女人,经历了怎样的心里折磨,才能悟出这样的人生道理?</div> “您给五叔送了终,真是了不起。”<br><br><div>“我虽然没有名分了,但也不想让他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再说孩子是无辜的,他得有个家。”高姨说话的时候,门开了,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走进屋来。<br><br></div><div>“过来,叫叔叔。”高姨招呼着孩子。我诧异地看着高姨,不知道她为什么让孩子喊我叔叔。“我让他叫我奶奶,我这么大岁数当得起他的奶奶。”高姨说。孩子走近来,喊了我一声“叔叔”,我打量着他,看得出来,这孩子眉目间有五叔的样子。<br><br></div><div>回到家,跟父亲讲述五叔葬礼的时候,父亲问我:“那孩子叫什么?”我忘记问他的名字了,只能说那孩子长的很像五叔。(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