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仙

我亦梦蝶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家曾有一块很好的沙土地,在东山脚下低洼向阳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条筷子粗的溪水,蛇一般游过草丛,在地边汇聚成清浅的水坑。水里没鱼,只有黑色的大头蝌蚪。坑边长着蓼花,红米粒似的花朵,簇成狗尾巴似的花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块地适合种花生。或许因为有那个水坑,整块地都微微湿润。干旱的春季,种花生时用不着格外浇水。其他地里的农人,需要专门划拨出一个劳动力,到很远的河边去挑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家人把铁锨插进土里,一锨锨把,我就得手疾眼快,把事先捏在手指间的花生,准确地抛进土缝里。这样一锨一锨种过去,有时得干好几天。要不是山野里有风有花有阳光,本来就讨厌干农活的我,真是烦不胜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花生种好后,基本就交给老天爷负责了。只是雨季来临时,我要跟着家人去地里视察花生长势。整座大山就像刚从澡堂里钻出来,热气腾腾,披头散发,水珠四溅。山水到处奔流,把路都截断了,需要挽起裤腿趟过去。水底的白沙历历可数。水流大的地方,能铺展冲洗床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是花生长得最茂盛的时候。叶片油绿,花朵鲜黄。家人弯着腰,抚摸那湿漉漉的叶片,脸上涌起对丰收的憧憬。我倒不在意花生是否丰收,地头的一棵花,像一块磁铁,把我眼睛吸得牢牢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是一株凤仙花。叶片和茎干都是浅绿的,花朵像洁白的小耳朵,错落有致地挂满枝头。我见过火红的、粉红的凤仙花,唯独没有见过白色的。整株花倒映在水里,对称图形一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家人想拔掉它,怕和花生争养分。再说白色的花不好看,还是可怜兮兮的单瓣。我据理力争,终于把它留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雨水远去,秋风四起,世界变得明朗而干燥。大地开始变成丰收的黄色,枝头的果实喜悦地红了脸庞。该收花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又看出这块地的优势了。别人刨花生,得动用铁镢,连刨加撬的,要用棒槌敲碎土块,留下果实。收完还得把地翻一遍,找出那些舍在土里的花生。我们就轻松多了。哪怕是个孩子,只要用手拢住花生秧,轻轻一提,花生就带果离土,花生洁白、完整,连钉子般大小的嫩果都没舍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是很积极地来干活的。因为我挂着那棵白色凤仙花。它还长在那里,叶子落了不少,皮也发皱了。枝干上挂着很多果实,中间鼓,两头尖,饺子样。轻轻一捏,它就会炸裂,黑色的种子弹射完毕,果皮就缩成翻花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家人不让我往家带种子。白色花不能种。这就是理由。偷种也不行。院子很大,闲地很多,但没有小孩子当家做主的地方。我好不容易弄来一棵菊花,也被压上了好几车砖。等砖快用完后,砖缝里蜷缩着花枝花叶。因为太久没见阳光,它们都变成了透明的白色。等到最后一块砖被捡起,它们也被连根拔起,漫着墙头扔出去了。那时的小孩子从小被忽视惯了,所以也不拿着自己娇,个个像野草,精神强大得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冬天格外冷。饿疯了的麻雀,冒着被打被抓的危险,飞落到院子里和鸡们争食。围炉腾花生时,我总会想起那棵白色的凤仙花。在夏秋断联的时候,在阳光下,在月色里,它是怎样一茬接一茬地开花?现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它那些又小又圆的种子,能否安然熬过冰雪,在春天里再次发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又到了种花生的时候。我在它原址找,在周围找,怎么也没看出有像凤仙花的植物。雨季来临,再趟着山水去视察花生,也没有发现它的影子。当时明明有那么多种子弹射出去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可能被饿坏了的鸟啄吃了。”家人解释道,“没了就没了,一棵白色花有什么好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是没什么好看的。白色,还单瓣,枝叶都是不健康的浅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我自己赚钱了,当家了,想种什么样的花,都能任着性子来。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忘不了那株白凤仙,直到四十多年后,它依然活灵活现地立在眼前,甚至走回梦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些年村里外出务工者多,地都渐渐荒了。两次修建铁路,又挖又填的,当初那些长满庄稼、整整齐齐的地也乱了界限,搞得面目全非。如果再故地重游,不知能不能找到那块地,找到那清浅的水坑。至于那棵凤仙花,是连找都不用找了。话说回来,即使能找到地,找到水,花也如四十年前绽放,阻止我的人又到哪里去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