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雪后的山里静得出奇,一个人行走在路上,踩着积雪,脚下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这种响声不禁又把我带回童年,我生命里第一次听到走在雪地上的声音。每逢听到这种声音,不禁会想起父亲。</p><p class="ql-block"> 时间倒回五十年前,那是一个寒冬里的晚上,外面下着大雪。我那时也许是三四岁吧,也就刚刚记事不久的样子。记得那天我发烧了,隐约是白天里就烧了,好像吃什么东西都吐了,母亲也特别焦急,也许给我吃过药了,一直等到父亲下班烧依然没退。我们家住在离铁路约二三公里远的农村,那时侯父亲在城里粮库上班,来回都要坐三十公里远的火车,那时候叫跑通勤。每到冬季就算下了白班,到家也要将近七点钟,东北的冬天晚七点已经黑透了。那天父亲刚进家门,得知我发烧了,背上我就去村卫生所。我记忆中第一次记得趴在父亲的背上,也是唯一一次记得父亲背过我。他走出家门转到房子侧面一堵矮矮的泥墙那里,跨过它,抄近路向房后走,房后根本没有路,要穿是我家种玉米的自留地。外面好像仍在下雪,地上的雪可能挺厚吧,我昏昏沉沉地趴在父亲肩头,听着他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看病扎针的过程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这种踩雪的声音,还有在父亲肩头上一起一伏的感觉,而且每逢行走在雪地上就不由得想起这段童年经历。</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三十一岁才结婚,在那个年代绝对的晚婚。第一因为家境不好,第二因为脸上有“麻子”,小时候患过天花脸上留下了印迹。母亲没有嫌弃父亲,父亲从爷爷那个村“倒插门”到姥姥的村子。父亲所以来姥姥这里当上门女婿,原因有两个,第一因为姥姥姥爷在村里没人养老,他们老两口养育了五个子女,除最小的老女儿也就是我母亲之外其余子女都在外地;第二因为父亲上班要坐火车,这里离车站近。那时候要倒班,工作劳累不说,单单是每天上下班赶通勤车就很辛苦。记得那时候他隔二三天就要上一次“大头班”,就是半夜从家里走,到单位接上一班师傅的岗,第二天上午下班。这种班最耗精力。那时父亲年轻,但也经不起常年上这种班。他上班得从家里徒步走到火车站,全程得半个多小时,中间要路过一条小河,那时河上还没有桥。赶上下大雨河里涨水,过桥的石头被水漫过去,经常要趟水过河。还有时在冬季石头太滑,掉到冰冷的河水里。我们小时候东北的冬天比现在冷的多,经常零下二十多度,大雪会没过成人膝盖,加上北风刺骨,不知道父亲在上下班途中遭了多少罪。这些苦我没听父亲抱怨过,只是记得他偶尔上班离家之前对我们说“又要给你们抗活去啦”。那时几当是笑话,现在回想他还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的。父亲因为多年跑通勤,患上了脚腿疼的毛病。每年冬天要穿很厚的棉裤还觉得冷。</p><p class="ql-block"> 那时工作累,吃的又差,挣的也不多。父亲是钳工,是技术工种,但那时工厂里活儿很多,几乎闲不着。他工作很上劲,经常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墙上就挂了好几幅他的奖状,还有印有“奖”字的塘瓷茶缸,有印花的大红脸盆,还有毛巾等等奖品。至今母亲家里还有那时没舍得用的大花毛巾。我小时候家里几乎不怎么吃大米饭,吃的最多的就是高粱米饭和玉米面饼子。偶尔母亲会为我们兄弟两个在做高粱米饭的大锅里放一个小盆,蒸上一小盆大米饭,他们俩仍然吃粗粮。至于肉,平时是吃不上的,只有等到过年时家里买上肉或杀年猪才能吃到,那时吃肉舍不得多吃的,杀一口猪,除去送给亲戚自己家剩不太多,要吃到过完农历二月二,天气暖了,实在存放不住了才吃光。那时候养一头猪很辛苦,喂猪的活儿平时是母亲的,等我大一点儿才能偶尔帮忙。收拾猪圈的活儿是父亲的,这个活儿也是最脏最累的。现在想想养大一头猪真的不容易,难怪那时候把猪肉送给别人,即便是亲人,也有点儿舍不得。有几次家里就因为这事儿还发生过矛盾。每逢杀猪,父亲就亲自动手灌血肠,还有香肠也做过几次,至今都记得那才是过年的感觉。家里也养鸡,因此从小到大鸡蛋还能常吃,那时鸡蛋跟猪肉的味道真好,现在很难再找到那个味了。父亲不吃鸡肉,小时候我也不吃鸡肉。过年家里杀了鸡,只有母亲和弟弟吃,他俩个还嘲笑我跟父亲真傻,一块喊“鸡肉汤、鸭肉味儿,吃不着、掉眼泪儿”。等我上中学以后渐渐也开始吃鸡肉了,父亲始终不肯吃一口。父亲在粮库工作,第到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他们库里可以加工挂面了,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挂面。还记得那时还吃过一种赖氨酸挂面,味道特别鲜,面条特别细,那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挂面。还有粮库里加工饲料用的鱼干,里面有名种海鱼,父亲有时买回一小袋子拿回家或蒸或干煎,在那时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还有他下班时会往家带些干糖如馒头、火烧之类的,也为家里的餐桌丰富了不少。父亲不喜欢饮酒,偶尔过年或家里来了客人才喝一点儿,没见过他独自喝酒的时候,长大后我陪他喝过几次酒,都是趁他高兴的时候。他吸烟,直到70岁渐渐戒了,但从来没见他抽什么好烟,好像大生产之类的吧,有几年还自己种烟抽。除此之外没什么不良嗜好。他平时也没什么娱乐,偶尔和别人打打扑克,是我见过他唯一的娱乐活动。</p>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六级钳工,那时技术工种最高等级是八级。他也好学,记得家里还有两本挺厚的专业书籍,有时间还看看。有段时间还让母亲帮他补习高中课程,母亲是老三届高中毕业,会的比他多一些。他也带过徒弟,有个姓赵的徒弟过年来过两次,可能是他最得意的一个。父亲工资不高,母亲有段时间没有工作,他要养活一家四口,经济上压力不小。尤其我上中专时弟弟同时上大学,这一阶段有几年压力更大。后来企业改革,55岁他办了“假退”,工资更低,回家不但不能养老还要拼命挣钱。他做过老本行给私企打工,也做过小生意,到西柳服装市场卖过裤子,骑车自行车走街串巷卖鱼,还养过好几年的牛。直到1997年我结了婚,弟弟研究生毕业才闲下来。</p><p class="ql-block"> 说闲下来其实他一直也没闲着,之前身体好时家里种了7亩地,都是大田,每年春种秋收都特别累人,特别秋收那几天忙得腰酸背痛直不起腰来。因为我亲身体验过扒苞米,割玉米杆,装车,卸车,堆柴垛,这一通下来简直扒层皮。虽然地不算多,但对于快六十岁的老人来说真干不动,后来这几亩地就包给别人了。大田不种了,还有房前屋后的自留地要种,所以每天也不得闲。父亲种地很讲究,他是个好工人,也是个好农民。每年春天都做好计划哪块地种什么菜,种多少,什么时间种。耕地、起垄、买种、育种、育苗、除草、间苗、施肥、浇水、除虫等一系列地里的活儿他全在行,把每一块地都侍弄的井井有条,让邻居们羡慕不已。记得大概是我上小学三年级那一年,我家扣了一排塑料大棚,种的韭菜。等五一节放假,正好韭菜收割,那些韭菜长得非常好,这可是头刀韭菜啊,家里都没舍得吃几口,全拿到鞍山农贸市场准备卖掉,父亲计划着卖掉韭菜领全家去一趟二一九公园,那时我还没见过公园是什么样呢。谁知白兴奋了半天,我们起大早赶火车到了鞍山,刚把两筐韭菜放到农贸市场,一捆没卖,就被市场管理员连菜带称都没收了。这件事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跟父亲卖菜的经过,也是全家人最伤心的一次出行,最后也没去成二一九。</p> <p class="ql-block">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勤劳的人,他也很手巧。他能自己修锁,配钥匙,拆装自行车,也能做好多农具。父亲也很孝顺,逢年过节会带些吃的用的去看望爷爷奶奶。年龄大些就让我和弟弟代劳。有一次过春节,我和弟弟从山坡上骑车去奶奶家,路上泥泞的很,把自行车陷住了,我俩都快哭了,后来有一段路扛着自行车走,现在想想父母对我们还是太放心了。 1983年我家盖了新房,把二间半草房换成了三间瓦房。那些年过春节,家里焕然一新,墙上要糊新报纸,贴新年画。父亲高兴时还会炸上一盆小点心,给我们当零食吃。陆续的家里添了缝纫机,洗衣机,电视机,过年也能看个春晚了,感觉八十年代家里是最幸福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我们兄弟两个很严厉。我们打小在学习上不用家长操心,尤其是弟弟,逢考试几乎就是第一名。因此,父亲就更偏爱他一些,同样犯错误,我埃批评甚至挨打,弟弟就会逃过一劫。只有一次,我和弟弟都挨了父亲的揍。那天放暑假,我带弟弟去河里抓鱼,结果弟弟穿着爸爸新给他买的凉鞋下水,鞋被河水冲丢了,我和弟弟回家后没敢撒谎,都结结实实挨了几巴掌。等上了中学以后,我有些时候顶撞父亲,经常惹他不高兴。工作后也因为一些小事伤过他的心,现在真后悔。</p><p class="ql-block"> 2009年,在弟弟和我再三说服下,父母搬到了城里。父亲才告别农村生活,不再挨累。虽退休金不多,但可以安享晚年,父亲也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我们也很高兴。天有不测风云,2012年春,父亲突然患上血胸,到医院治疗也不见好转。没几个月,父亲永远告别了我们。父亲走时很安详,我们兄弟两个都在身边,他说这辈子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希望逢年过节能给他烧烧纸。</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时73岁,父亲走后,我时常想起他,有两次想想就落泪。现在我偶尔会梦见他,他还是七十多岁时的样子,我多想再见到他,我也想对他说“爸,你辛苦了”。有好多次,我常常想起小时候,母亲看着到下班时远方准时驶过那列客车,说“过一会你爸就回来了”,然后就再把锅里放好的饭菜热一下,等父亲回来吃。那时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连北京都没去过,我想他还是有些遗憾的。他说不遗憾可能是我们兄弟俩生活过得不错,不用他操心。天下父母多数如此吧,子女过得好,自己就安心了。我想他现在天堂里应该一切安好吧,每当我走在雪地上就会更想念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