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曾经的望族》之第一部“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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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第七章</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成贯鑫带给大家的这两个消息,勾起了人们浓浓的思乡之情,大家恨不得一步赶回家中。</p><p class="ql-block">大家急着赶路,但雨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水打着山谷里的灌木,发出哗哗的响声。围在一起的骆驼,经不住这狂风暴雨的打击,躁动不安。一匹枣红马实在忍受不住这天气的异常,突然甩掉背上的重物跳起来,跃过骆驼组成的围墙,朝着山涧的方向狂奔而去。等成贯鑫冲过去试图拉回它的时候,这匹跟了主人半生的老马,早已失脚跌落到乌云翻卷的山涧。</p><p class="ql-block">众人惊出一身冷汗,默默地望着老马跳下去的地方发呆,冷汗和着雨水淋湿了每个人的心情,也使得这次南太行之行,充满了不可预测性。</p><p class="ql-block">等雨稍为小一点的时候,成贯鑫披着蓑衣,头戴斗笠,来到悬崖边上。</p><p class="ql-block">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深涧。这是太行山最长的一道山涧了,九曲十八弯,弯路下全是细细的黄沙和鹅卵石,人和牲口走在上面十分费力,十分力会被脚下的黄沙和鹅卵石化解七分,可以说步履维艰。</p><p class="ql-block">离山西越来越近了,一路走到这里不易,却突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所阻隔。如果单纯下场雨,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成贯鑫深知这大山的脾气,大雨过后肯定要暴发山洪。山里有多条季节河,平日里河水如铺地蓝缎,温柔多情,壮阔汗漫,而一旦洪峰泄下,却又似奔腾脱缰的野马,放荡不羁,摧枯拉朽。尤其是前面不远就是丹河,河面宽阔,一旦洪水涨上来,没个十天半月的退不下去。要想过河就必须等洪水退下去,这会大大延缓归期。他这才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人一个人都急于走。</p><p class="ql-block">山风依然猛烈,雨点打在脸上生疼,一些低洼的地方开始流下山水来,而整个山谷回荡着一种声音,似刮风又似人马的呼喊,延绵不断。</p><p class="ql-block">成世名和成世玉也过来了,站在三叔的身后。胡二爷则站在离两位少爷的稍远处,他路途之中一直担心孩子们的安全,所以成世才和成世名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这时候其他人见主人着急,也围了过来,站在这悬崖绝壁之上,无声地聆听着大山的呐喊与咆哮,一脸震撼或无奈的样子。</p><p class="ql-block">胡二爷沉吟地说:“看来这雨一会儿半会儿停不了。天也不早了,我们索性住下,择日再行!”</p><p class="ql-block">成贯鑫脸色凝聚成了铁青的颜色。这场山雨来得不是时候,给行程带来了严重的拖累, 听着山谷里越来越清晰逼近的洪水声,他知道胡二爷的判断是对的,他们就要被困在山里了。</p><p class="ql-block">行裹里的粮草已经所剩无几,一行二十几个人要吃要喝,尤其是草料不多了,几十头牲口饿着肚子根本不能行走。还有从武夷山带回来的野貂皮,遇到这样的雨天怕是也要发霉;茶砖更甭用说,雨水一泡肯定会变质,一切都在功亏一篑之间。</p><p class="ql-block">又是一阵雨云飞过,天空突然刮开一道口子。成贯鑫正在举足无措,突然看到在两山之间现出一座恢弘的庙宇。这座庙宇突兀而庄严地耸立在崖壁之上,仿佛是用淡墨泼上去的,他甚至都没有从记忆中搜到它是什么时候建在那里的。</p><p class="ql-block">他在这大山里走了几十年,每一个细节都在记忆中印象深刻,而眼前这座庙宇仿佛云中生出来的。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这是天意,今天的行程只能到这里了,这里是唯一能落脚,能遮风避雨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他果断地朝着众人挥挥手,那些起先还安静地卧着的牲口也似乎看到了希望,突然来了精神,马儿打个响亮的鼻息,抖着身上的雨水,骆驼则前腿习惯地前腿跪起,后腿高高支撑,等待们人骑到它的驼峰上去,胡二爷会意地对大家喊:</p><p class="ql-block">“都到庙里去吧,今天就宿在那里!”</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天色已晚,成贯鑫让大伙儿到庙里躲躲,并且打算宿在里面,只到天晴再走。</p><p class="ql-block">胡二爷说:“老三,我同意你的意见,今天就住在这里。我的建议是不要卸货,万一这雨停了,趁着天气凉爽,山间有月明,说不定还能走个十里八里的。”</p><p class="ql-block">成贯鑫知道他也是归乡心切,虽说他比父亲年龄要小,但是在知天命的年纪又娶了房媳妇,名唤桔子。桔子凭借着年轻给他生了个小儿。胡二爷老年得子,特别地崇爱。在外面待得久了,他惦记媳妇的种种温柔,巴不得一步回到家,钻进媳妇的热被窝里。</p><p class="ql-block">而成贯鑫作为领班,明白遇上这样的风雨天,不能让大伙儿冒险,于是说劝:</p><p class="ql-block">“胡叔,我知道你的心思,也就是晚一天两天的事,不急!”</p><p class="ql-block">身旁活计听了,搭腔道:“班主,自从你说嫂子要生娃,胡二爷这边便沉不住气了,也想马上飞回去,让桔子姐再给他生一个呢!”</p><p class="ql-block">胡二爷听伙计调侃自己,吹胡子瞪眼,很生气的样子说:“臭小子,你婶子刚给我生的娃,本大爷还没稀帘够呢,哪来的闲情再生。你还是闭嘴,好生看管好你的牲口吧!”</p><p class="ql-block">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气氛竟然一下子融洽了很多,成贯鑫乘机说:“这会儿怕是再雄键的鹞鹰也飞不起来了。这电闪雷鸣,加上山涧里又下了洪水,路也淹了。还是按我说的,今晚上大家就宿在山中,待明日雨停了,再寻机下山也不迟。”</p><p class="ql-block">听班主发话,一行人沿着宽宽窄窄的沙石路走到庙前,才发现这是一座被遗弃的破庙,庙门之上的匾额破旧不堪,似乎很久没有人光顾过了。</p><p class="ql-block">走近一看,这是一座关帝庙,庙门坐北朝南,建在一座山崖的下方。门外有几十方丈大小的一块空地,两旁分立唐、宋的两块功德碑。再远些的地方长了四棵柏树,似乎是山风犀利,它们全部长成了稀奇古怪的样子,给人一种狰狞不堪的感觉。</p><p class="ql-block">进到院中,大家看到庙宇很小,门厅幽深,迎门处有一棵巨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口井。里面布满了荒草,地上全是动物吃剩的骨头。除了正殿,两旁还各有一座厢房,门窗早已被人缷去,只留下空空的窗架。西侧有一座圆门,圆门外生长着一片银杏树林。那里似乎还有一处供堂,十分阴森。</p><p class="ql-block">大伙儿都没敢过去细打探,只是集中到正面大殿那里。从现场遗留的痕迹看,大殿里供奉的是三国时期蜀汉名将关羽。</p><p class="ql-block">红脸的关帝形象深入民心,亦是“义”的化身。大家看到是他时,悬着的心都放下了不少。他也是山西人,祖籍河东解良。通常情况下他总是正面坐在殿堂之上,供人摆设香案拜祭。而眼下关帝的塑身已全然不知去向,只有墙上桃园三结义的残破画像,在傍晚若明若暗的光线里还能看出些许模样。</p><p class="ql-block">雨依然不停地下,屋檐的滴水变成了瀑布,只是比起方才小了许多,大家浮躁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偶然也会有山风把雨吹进殿内的灰砖地面上,零星的雨滴打在腿上,显得格外冰冷。</p><p class="ql-block">胡二爷让马老三去起锅灶烧水,他在队中充当伙头军;一面吩咐其他人找些干草和柴禾来生火烤火。赶了一天的山路,还淋了雨,他不仅要让大伙儿吃上顿热乎饭,还不能让大伙儿着了凉。成世才取笑地问大家:</p><p class="ql-block">“刚才谁说天热来,咋这会儿咋还要烤火呢!”</p><p class="ql-block">哥哥嗔道:“你就别在这里巧声怪气了!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一时说一时的话。你也快去找些火头来,如果被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p><p class="ql-block">玩笑归玩笑,成世才不敢怠慢,赶紧去殿堂内外搜寻,只是依旧不服气,嘟嚷地对哥哥说道:</p><p class="ql-block">“你看这破庙,连门窗都拆卸光了,哪里还有烤火的东西。”</p><p class="ql-block">成贯鑫耐心地说:“四处找找,总会有用得上的。”</p><p class="ql-block">成世才和哥哥负责找柴,其他人负责缺货和安顿。胡二爷住东厢房靠北头的那间,三叔住他隔壁,两个年轻人则和伙计们搭伙住大殿上。成世才往大殿柱子上一瞅,发现上面还贴着一幅对联,虽说纸墨颜色退了不少,字迹却依稀可辩。</p><p class="ql-block">他借着微光来读,只见上联写:“生财有大道,则拳拳服膺,仁是也,义是也,富哉言乎至足矣;”下联写:“君子无所争,故源源而来,孰与之,天与之,神之格思如此夫。”</p><p class="ql-block">成世才觉得不错,暗中背了两遍,把它记在心里。这时候陆续有人拾来了柴火。胡二爷从腰部摸出烟袋锅,伸进挂在烟袋杆上的烟荷包里,任意地剜了两剜,把烟丝剜在锅子里,用拇指压实,再把烟袋叼在嘴里。然后,用松软的煊草放在木柴的下面,再取出两块石头,一块火镰石、一块金刚石,两块石头一蹭,火星便飞溅到煊草上,冒起了缕缕烟雾。</p><p class="ql-block">他在上面动作的基础上紧接着又蹭了一下,煊草便由暗火变成明火熊熊燃烧起来,冒起蓝白相间的火苗。随后那堆木柴被引燃,大殿上顿时被一团热意包围。</p><p class="ql-block">天很快就黑下来了,马老三引了火种到临时搭起的炉灶,做的酸辣汤也很快就做好了。这是成贯鑫的主意,弄些风干的榨菜和早就烤好的腊肉,再加上一点盐,就是一顿香喷喷的美味,就着干粮吃,不压于羊肉泡馍的味道,这也是马帮犒劳伙计们的拿手菜。</p><p class="ql-block">马老三绰号“马大勺”,以前是在马车店里掌大勺的。他掌勺有个特点,看人下菜碟。如自从成贯鑫把他招到成家马队,他这个巴结讨好的毛病改了不少,成家上下同工同筹,不管身份地位,大伙儿围着一个锅头吃饭,根本惯不上这等毛病,就连两位小少爷毫不例外。</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入夜,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晚饭,马大勺旧技重演,不过这回不是作弊,而是觉得两位年轻人跑前跑后的格外辛苦,借此给两位小少爷多些犒劳。</p><p class="ql-block">大家正低头不语,呼啦啦地吃喝,忽听见庙门“咣当”一声响,像是被大风刮开了一样,接着,从外面走进两个人来。</p><p class="ql-block">成世名反应神速,第一个跳起来伸手去摸身边的三节棍。原来为当武状元,他平时跟师傅学过几招。这次出来总想露两手。只见他一个箭步就跳到走廊的台阶上,手持三节棍,左右手拉开,来了个骑马蹲裆式,大声冲着来人喝道:</p><p class="ql-block">“哪里来的神仙,站在原地别动!”</p><p class="ql-block">这也是师傅教的,遇到不明势力的人,要先跳出三界外,先声夺人,震慑住对方,争取主动。此时,见有来人,他有意压住嗓门大吼一声,吓不住人起码也会延缓对方的行动。</p><p class="ql-block">果然,他一跳一吼,把对方吓住了,不但站在原地不动,还吓得全身瑟瑟发抖起来。</p><p class="ql-block">这俩人也是来庙里夜宿的。两个人黑灯瞎乎地冒着风雨刚刚走进庙来,不曾想晴天霹雳,被人大声喝令站在原地,纵是有多大胆也被吓破了。何况他们刚才没有发现庙里有人有火,毫无思想准备,贸然闯进来,听成世名如此一吼,才惊世未定地发现高高的台队上站着一个人.这人白衣白袍,在背后一堆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高大威猛。俩人顿时双腿哆嗦,脚钉在地上一般动瘫不得。</p><p class="ql-block">成世名看对方惊恐万状的样子,不禁从内心发出一阵得意的冷笑,心想这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人,不然早就被他吓跑或者做出进攻的动作了,于是,略为起了起身,搭眼细瞅进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p><p class="ql-block">按理说这么晚了,还下着这么大的雨,山里不会有人行走。如果是山匪,也不会如此莽撞,看也不看就懵头朝庙里闯。最大可能是被山雨阻在山中的旅人,到破庙来躲雨。那样的话,他冒冒失失,大喊大叫就有失体统了。于是,趁着大家都还没有出来,他赶紧收起了架式,快步走下台阶,朝着二人走过去,想近距离看一下到底是两个什么样的人。</p><p class="ql-block">尽管大家都在殿里烤火,成世名方才的那一嗓子,还是被惊动了众人,纷纷扔下碗筷,跑出来站到房檐下观望。成贯鑫更是疾步出来,嘴里喊着:</p><p class="ql-block">“世名,小心!”</p><p class="ql-block">成世名蛮不在乎地回头说:“这么晚进庙里,能是干啥的,躲雨的呗!我上前问问就是了!”</p><p class="ql-block">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两个陌生人跟前,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老一少。老的六十岁开外,身穿长袍,罩短袖衫,头戴暖帽,干净利落。少年也就十六七岁,比自己小或者同龄的样子。身穿白袍,戴披风,身子看上去略显单薄,但也是翩翩少年。两人全身都湿透,正站在那里瑟瑟发抖。</p><p class="ql-block">老人见成世名来到近前,急忙施礼,说道:“这位公子,我们路经此地,被突如其来的山雨淋在这里了,想到关帝庙来躲躲雨,没想到遇到诸位捷足先登。如果您觉得有什么冒犯,我们父子马上就走。如果您觉得方便,就请借个光,也让我们进去躲一躲,雨停了我们就走!”</p><p class="ql-block">两人说话的空儿,成贯鑫已经后脚跟到,看清了来人,接上话茬,笑道:“有啥不方便的,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远道太行山,都是客,凭啥我们能住,你们不能住!世名,你就赶紧让路让这两位朋友进殿再说!”</p><p class="ql-block">成世名听到叔叔发话,赶紧侧身让路,想不到老人警惕性挺高,并没有急于进去,而是让少年在院子里等着,自己一个人大步朝大殿上走来。</p><p class="ql-block">江湖多凶险,他这是怕有诈.听三叔说过,这一带经常有土匪勾结当地人,趁雨雪天气,把骆驼客骗到黑客栈里劫财害命。</p><p class="ql-block">成世名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你这是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若是想劫你,就你区区两个人,直接就下手得了!根本不费这般口舌和心思。想到此,他急忙紧跟了两步,来到老人的身边,伸手拦住,话里明显带着敌意地说道:</p><p class="ql-block">“这位大伯,你是不信我们是吧!我们是成家的马帮,整个山西都赫赫有名。你眼浊也就罢了,怎么还敢硬往大殿里闯?再说,庙里就这么几间房,我们全都住满了,你还是请回去吧!”</p><p class="ql-block">此番话一出,他就再次遭到叔叔的呵斥:“世名,这是咋跟客人说话!”</p><p class="ql-block">成世名的举动连胡二爷也觉得有点过分了,小声对成世名说道:“少主,出门在外,谁都会遇到难处,切不可拒人之外!”</p><p class="ql-block">俩人不争不要紧,如此一说,反而引起了对方更加的警惕,已经走到大殿门口的老人突然迟疑地站下了,踌躇了一下,便转身回头,飞步下了台阶,拉起少年就走。</p>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事情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p><p class="ql-block">成家人从来都是礼貌待客,礼仪天下,不曾想却在这里出了岔子,成世名一边朝大殿走一边懊恼。</p><p class="ql-block">不单是他,就连活计们也都不解的注视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走马帮最讲究相互帮助,抱团取暖,现在可好,人家进来躲个雨,你竟然三言五语地把人家打发了。所以,大伙儿重新回火堆前就坐,对马大勺那锅酸辣汤再也不感兴趣,都沉默寡言起来。</p><p class="ql-block">成世才成了这场戏的看客,有些后悔,原因是他在大殿的后面知道的晚,等他闻到讯出去的时候,哥哥已经把话说了。尤其是三叔和胡二爷,对哥哥说了那番话,弄得一件小事复杂起来。他纵是对哥哥再有意见,也不好当着活计的面直说,只是气呼呼地返回殿里,狠狠地朝着火堆里的木柴踢了一脚,嘴里不明不白地说道:</p><p class="ql-block">“都烤……烤个屁,脑袋瓜子都烤出蛆来了!”</p><p class="ql-block">这算是成世才这天晚上最激烈的反应了!打小爷爷就教他做人的道理。祠堂前门立柱上两块字匾分别是:“九州家国,尊祖敬宗”、“光宗耀祖,修身第一”。单说这修身第一,就包含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实质内涵。成氏家规和祖训更是赫然在目,凡对人对事要“厚德载物,宽以待人”。现在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哥哥、叔叔他们,离老祖宗要求的境界,“知行合一”,还差得远呢</p><p class="ql-block">一个无心之举赶走了客人,成世名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踌躇,却见弟弟已经拿起一把油伞,一声不吭地快步钻入风雨里。胡二爷怕他深更半夜有啥闪失,忙让个伙记跟上,成世名伸手拦住,他似乎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抄起一把雨伞,跟着弟弟钻入黑暗里。</p><p class="ql-block">雨比刚才小了许多,但是风更急了,细密的雨丝在风的作用下迷失了方向,从四面往脸上抽打。成世才在前,成世名在后,两人保持着十几步的样子,无语地朝着山路的反方向走,至少二百余步,方看到前面隐隐有一束微弱的灯光。</p><p class="ql-block">按说这等风雨火是点不着的,除非是有罩灯。可这黑天瞎地的一盏灯又有何用,既不能挡风又不能遮雨,更看不清万丈山路,纯粹是个心理安慰。</p><p class="ql-block">成世才故意不理身后紧追慢赶的哥哥,弄得成世名很尴尬。不过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就站下了。眼前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成世名看准机会,紧走几步来到弟弟的身边,让他在原地等着,便独自一个人朝着前面摸过去。</p><p class="ql-block">不久,面前出现了一片模糊发白的空地,他发现竟是白天自家马帮躲雨的地方。空地上停着一辆带顶棚的马车,灯光就是从那里的门帘里泄漏出来的。</p><p class="ql-block">果真是旅人!刚才在庙里,其实成世名便从俩人的言谈举止和穿戴上有发现,只是不敢肯定罢了,当看到车上撑着灯,他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但他同时觉得这家行路之人不像普通的平民百姓,更像是达官贵人。</p><p class="ql-block">正在成世名迟疑不决要不要靠近的时候,对方已经发现了他,方才那位长者大声吆喝起来:</p><p class="ql-block">“好汉,我看见你了!请你站在原地,有啥话咱们好好说!”</p><p class="ql-block">既然对方发现了他,成世名也就不再躲躲闪闪,站在原地理直气壮的大声回他道:“前辈听着,我就是方才庙里的年轻人!我叫成世名。现在就我和弟弟两个人,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想问问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对方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有些迟疑,照实答道:“老夫姓张名伯阳,从山东济南府来,要到平阳府去!”</p><p class="ql-block">听说对方从山东而来,成世名有一点放松,山东人的侠义和好客人所共知,目的地平阳城,更是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当初马队途经河南沁阳,三叔曾指着向北一条明晃晃的大道说,照直向北便是山东。山东不仅有闻名天下的五岳之尊泰山,还有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和微山湖,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天尽头,他第一次出远门面对万里江山,充满了好奇,很想拐弯去看看但是,由于行程仓促,他只能望洋兴叹。</p><p class="ql-block">听对方说从济南府而来,他正想好奇地包打听一下,弟弟及时跟过来,大声问道:“老伯,山东省大着呢,济南府也大着呢!光我听说,济南府就辖四州二十五个县,你们到底是哪里的人?”</p><p class="ql-block">听他张嘴即明,张伯阳也不敢怠慢,赶紧回话:“听公子的口气,你对济南府的情况十分熟悉,敢问你到过济南府吗?或是到过济南府的哪州哪县?”</p><p class="ql-block">成世才听得出来,老伯也是机警之人,借机反问自己呢!答得对,放下芥蒂,如果答得不对,趁早脱身。</p><p class="ql-block">成世才何时让这丁点的地理知识难住,只见他呵呵一笑,便朗朗背诵起来:“济南四州分别为泰安州、武定州、德州、滨州;属县有历城、章丘、邹平、淄川、长山、新城…… ”</p><p class="ql-block">他一口气背诵下来四州二十五个县的名字,竟然一字不差。成世名也是第一次听弟弟如此这般口若悬河,应答如流,不禁暗自佩服。</p><p class="ql-block">张伯阳更是暗自吃惊,在这陌生的山西境中,竟然有人对彼省的情况如此谙熟,张口即出,看来绝非等闲之辈。既然对方毫无破绽,他觉得还是据实回答为妥,于是当即说:</p><p class="ql-block">“公子休莫怪,鄙人一家来自济南府东一百二十里的邹平县,怕其中有诈,所以才斗胆问详细了一点。”</p><p class="ql-block">“啊,邹平县,我知道那个地方!” </p><p class="ql-block">成世名听罢,一边含糊地嘟嚷了一声,一边扭头看弟弟,让他拿主意。邹平县在哪儿,他根本不知道。他想弟弟也只是纸上谈兵。这些年兄弟俩窝在晋中,根本没出过远门,最多也就是从平阳城到霍州城,或从霍州城再跑到平阳城,至于山东省邹平县在哪儿,即使是放开胆量让他俩寻,怕也找不到。</p><p class="ql-block">既然这方面找不出破绽,眼俩人最大的疑心便是这一家人从济南府来山西干什么。整个中原都在打仗,尤其是山西,是战场的中心,放着家里的安稳不待,却跑到这疾风骤雨的中心,一定有什么蹊跷。</p><p class="ql-block">还有,山外正在打仗,这一家拖儿带女,探亲几乎不可能,经商也不是理由。商贾出入晋地,一般会走南北两个地势较平坦的隘陉,即“轵关陉”和“井陉”,很少有人选择走“太行陉”的,这里崇山峻岭,道路崎岖难行,关键是这里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正处在激战的的中心。见哥哥还想再问,成世才拉起哥哥的衣袖,回头就走。人家不过就是个过路客,没有理由打破沙锅问到底。从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都不能容人家在关帝庙里躲雨,又何必苦苦相逼。</p><p class="ql-block">见弟弟拖着自己离开,成世名觉得方才又冒失了,扭头就要走,就在这时,马车上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的声音:</p><p class="ql-block">“两位小哥哥,下这么大的雨,还需要我出来验明正身吗?”</p><p class="ql-block">雨夜里听到这天簌般的声音,如同平地里卷起一股风暴,山顶滚过一声惊雷,惊呆了两个少年。这似乎是俩人有生之年听到的最优美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如同遇到狐仙中了魔,他俩几乎无力回答,抬腿就走。</p>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两个人跑回庙里,已经是气喘吁吁。方才三叔见兄弟俩走了,怕遇到情况,正在为他们担心,见俩人急急地跑回来,忙问出了什么事。成世才心魂未定地摇头说:</p><p class="ql-block">“没事”。</p><p class="ql-block">三叔并不相信,狐疑地朝着俩人回来的方向张望。正在这时,方才走的那两个人又返回来了,后面还多出两个人。一位是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位是介于豆蔻到碧玉之间的女孩。方才那个少年手里擎着一盏青铜灯,小心翼翼为两位女性引着路。</p><p class="ql-block">借着灯光,成世才认真地打量起这一家来。少年长相自不必说,眉清目秀,鼻梁高挺,一看就是大家公子。他站立的样子也不卑不亢,只是眼神略显忧郁。而女孩或是他的妹妹,就是一般女子的妆束,荆釵布裙,却看上去清修雅淡。至于面目,比常规女子更加清秀和甜美。</p><p class="ql-block">只见她手擎黄绢伞,袅娜地躲避着地上的水洼,向他这边走,一边走一边蹦,样子极为可爱和活泼。她身后的少年,此时表现出对她的极为关爱,无论她走到哪里,他都弯腰小心翼翼地为她照明到哪里。</p><p class="ql-block">少女转眼走到二人的面前,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羞得成世名和成世才顿时飞红了脸。成世才十七岁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心底里掠过一丝清凉的东西,一只鸟儿被一块突然袭击来的石头惊扰,扑愣愣地从嗓子眼里飞出,飞到大殿尘土一片的房梁上去了。</p><p class="ql-block">少女目光清澈地投向他,仿佛是向他表达谢意,但分明又不是,因为她很快就把目光转到哥哥脸上了,对着哥哥发出同样妩媚的微笑。成世才看到哥哥同样被她的笑靥所吸引,傻笑的样子比自己难看十倍。他甚至想去搀扶少女的手,被少女巧妙地躲过去了。</p><p class="ql-block">大伙儿也都出来了,好在大伙儿都没有发现两位年轻人的失态,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老人身上。他头戴方形笠帽,身穿常服,如果不仔细辩论,就是一个典型的蒙古人。</p><p class="ql-block">老人看到大家奇怪的眼神,忙摘下帽子来笑道:“让大家误会了,还不是怕元军追到我,所以才戴了顶他们的帽子。不瞒诸位,我们一路从济南府逃出来,不止一次地遭劫,快出山东的时候,我的儿子和女儿被一队士兵冲散了,到如今也生死不明!”</p><p class="ql-block">说罢,老人神色暗下来,甚至深陷的眼窝里流出两行清泪来。</p><p class="ql-block">大家的好奇引出老人一段伤心的往事,都不知如何安慰,只是陪着叹息。这一路大伙儿见过各种生死,也听说过军兵种种祸害老百姓的罪行。当老汉提及女儿和儿子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他身旁的老妇人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呜咽起来。大家劝也不好,不劝也不好,还是胡二爷向成贯鑫递个眼神,让他们少说话,先安置好这一家子再说。成贯鑫说:</p><p class="ql-block">“这还不简单,我和胡二爷每人睡一个房间,这就腾出我那间来,让他们一家入驻。”</p><p class="ql-block">老汉和老夫人千恩万谢地作揖,然后把车上的行李搬到厢房里,胡二爷又问,还没吃饭吧?老汉说,一路逃命,哪顾得上!胡二爷便说,锅里还有汤有干粮,如果不嫌弃简陋,就随便吃点。</p><p class="ql-block">老汉一家又是千谢万谢。</p><p class="ql-block">人困马乏,全家人喝了点剩下的热汤,吃了点干粮,然后进厢房休息。其实哪有什么房,大家临时让出来个地方,在地上铺上甘草,早睡早起。老太太却要大殿里拜祭一下,她这一路见庙就磕头,见神就作揖,尤其是女儿走失之后,整个心灵防线都跨了,冥冥之中遇到关帝庙和这么一堆好人,她认定都是神明事先安排好的,所以坚持要给保佑一家人平安的山神磕头许愿。小姑娘陪着老太太来到大殿。老太太借着余光给墙上的关二爷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p><p class="ql-block">祷告完毕,老太太比刚进庙时安详坦然了许多,而墙上的关公则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中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如何帮助天下这些无助之人。少女靠近火堆,脸被火焰熏烤的通红,夜幕下仿佛一朵盛开的睡莲,令成世才怦然心动。</p><p class="ql-block">“走吧,若兮!老夫人似乎是在呼唤她的名字。原来她叫这样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正符合她的身份。成世才这样想。</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雨还在下个不停。大家宿在关帝庙里,耳边只有风声、雨声和山洪的轰鸣声。这是一种运动中的静止,给人万籁俱寂的错觉。成世才久久难以入睡,他起身来到大殿外。堂上的火堆已经熄灭了,有点清冷。只对面屋子也是黑洞洞一片,没有丝毫动静。这家人进庙已很晚了,仓促之中也没有生火,也不知穿着湿衣裳冷不冷?这种莫明其妙的担心一直持续第二天早上,到了该醒来的时候他偏偏睡着了,等被一只大手推醒,他才发现大家正围在一起议论昨晚的事。</p><p class="ql-block">昨晚住在庙里的一家人家不见了。</p><p class="ql-block">“不可能啊!”</p><p class="ql-block">成世名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他就睡在大殿最靠边的地方,从这里一抬头就能瞅见对面一家人宿的厢房门,他们若走,起码得穿过自己的视线。</p><p class="ql-block">胡二爷也有话说,年轻人夜里睡觉死,他年纪大了,觉少。另一方面,常年出门在外,练就的本事,睡觉从来都是睁着一只眼睛,他就睡在成世名和成世才身后,这一家人夜里悄悄溜走,竟然没有一点声息。</p><p class="ql-block">“我也觉得有点蹊跷!”</p><p class="ql-block">成贯鑫点头明显表示支持胡二爷的观点,昨晚他也没有睡实,一方面惦记着马队,一方面担心夜里有人摸进庙来,所以他始终侧着身,一只耳朵枕着草,一只耳朵尽听着外面的风雨。</p><p class="ql-block">但不管怎么说,人走了。大家在这一家人睡觉的地方发现了老人戴的帽子,里面盛着一绽银子。</p> <p class="ql-block">成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各类作品300万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