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阿猴”是我对阿猴的戏称,三十九都人习惯将中间“的”省去,这里的“我阿猴”并非“我是阿猴”,而是“我的阿猴”。阿猴本名阿旺,就是他母亲口中的“我阿旺”。我之所以喜欢这样称呼他无外乎两点,一是喜欢他母亲如此称呼他时脸上的自豪,二是我们之间不一般的缘分,他是我的。</p><p class="ql-block"> 阿猴小时候很瘦,他母亲经常跟人念叨,你看他瘦的像猴子一样。于是,阿旺就变成了阿猴。</p><p class="ql-block">跟阿猴缘分始于学前班,友情开始于小学三年级。三年级女老师一个人住在学校无聊,就把孩子们组织到学校晚自习。说是晚自习,那时候哪有什么作业,无非到学校陪老师聊聊天,消磨时间罢了。</p><p class="ql-block"> 某天晚自习下课,我和阿猴还有他的表哥鸢婆三人结伴回家,路上打打闹闹。到了他们家路口,玩闹意犹未尽。我提出到我家睡觉。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跟我回家。那时候没有电话、手机。孩子一夜未归,父母亲竟浑然不知,没有到处寻找。不像现在的孩子,耽误半个小时到家,家里就鸡飞狗跳,各种电话打给老师、打给同学家长。问题到底是出在孩子身上还是出在家长身上?</p><p class="ql-block">三个人在我家的床铺上相互嘎吱,一不留神从床上掉下去,把蚊帐撕了一个大口子。只好想了个办法,把缺口两边重叠起来压在草席之下。几天之后,母亲问蚊帐为什么会破了个大洞,我只好撒谎,睡觉摔到床下扯坏了。</p><p class="ql-block">小学阶段,是我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p><p class="ql-block">春天,我们上山采摘小笋、蕨菜,他真像个猴子,头脑灵活,四肢敏捷,在比人高几个头的密林里,来去自如,不错过每一根小笋或者是蕨菜。我们更喜欢的是到油茶树林里摘茶泡、茶饼,这些由油茶籽、油茶叶变异的野果子是儿时不可多得的美味,特别是退了青皮的茶泡、茶饼味道最佳。野生树莓,酸酸甜甜的,最能刺激我们的味蕾。有一种叫做“老虎泡(pāo)”的树莓是很讲究的。只能按照你的年龄吃,几岁吃几颗,吃多了会头晕,像喝酒醉那样子。调皮的我们自然不会听从父母的忠告,偷偷过量的吃“老虎泡”,果真像喝醉酒一样,走路东倒西歪。</p><p class="ql-block">夏天,我们一起去田里钓青蛙。钓青蛙最简单,不用鱼钩、不用浮漂,只要一根短棍子,一条半米长的线即可。我们先要徒手抓一只青蛙,撤下一条腿,把腿绑在线上,线的另一头系在棍子上。发现青蛙后,我们拿着这个钓竿,把那条青蛙腿在青蛙的面前来回晃动,青蛙就会跳起来吃青蛙腿。钓一个上午可以钓满满一篓的青蛙。我们正是从这样的“社会实践中”得知青蛙只捕食活动的猎物。</p><p class="ql-block">钓回来的青蛙大都喂鸡喂鸭,给它们补充蛋白质,增加产蛋量。热爱科学且动手能力极强的我们,肯定要留一两只进行科学实验。随处可见的医疗垃圾就是我们的实验仪器。我们先用针筒给青蛙打针,效果不理想,加大药量给青蛙打点滴。用吊瓶将井水打进青蛙的身体里,青蛙整个身体就会慢慢鼓起来。不过这还满足不了我们的好奇心,于是拿出红钢笔水,掺到井水点滴到青蛙身体里,青蛙的整个身体都红了。我很好奇,如此喜欢生物实验的我们竟然没有成为医生。</p><p class="ql-block">夏天的夜晚,我们偷偷拿上他父亲的矿灯,到田间去抓田鸡、叉泥鳅。听到田鸡在田里叫,用矿灯直射它的双眼,它就呆呆地在那边,任你摆布。泥鳅在夜间从泥洞里钻出来,在水里乘凉,阿猴高举泥鳅叉准确无误地叉在泥鳅身上,提起来,将泥鳅抓到泥鳅篓里,此时我浮现的竟然是少年闰土刺猹的英雄形象。抓回家的泥鳅要先养几天,等泥鳅退掉了泥土味,加点红糟清蒸,是一碗不可多得的荤腥。</p><p class="ql-block">阿猴家的后院有一片李子树,我们总要去偷几颗尝尝鲜。听父亲的朋友说,那片李子树打他们小时候就开始偷,如今第一批偷李子的孩子都已经当爷爷了。没成熟的李子很涩,吃完嘴巴麻麻的,一点也不好吃。大人说,青李子不能吃,吃了喉咙会割一道口子,口子会化脓,从喉咙到整条肠子都会烂掉,于是我们不敢再尝试。</p><p class="ql-block">李树边上有一株雷公藤,那是有毒的。我们把根挖出来,用石头捣烂,再用清水把毒液洗出来,洗了满满一桶。提到小溪边,将毒水倒进柳溪里,过不了多久鱼儿就全都翻了白。不同于化工药品,这种雷公藤药翻的鱼儿只要放在活水里,鱼儿马上就活蹦乱跳了。</p><p class="ql-block">秋天上山摘“猴子”(野生的柿子)、猕猴桃。摘“猴子”是个体力活,我们早上七点钟出发,傍晚四五点才往回走。要在山里待一整天的时间,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吃野果。不夸张地说,我们这群人,扔在山里三五天是饿不死的。我从小动手能力极差,这方面跟阿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他总能找到果子最大最红的“猴子”树,收获至少是我的两倍。出于嫉妒,我就笑话他猴子摘猴子,果然名不虚传。</p><p class="ql-block">冬天,水稻收割完后,透过清澈的水面,我们能看到一个个清晰的泥鳅洞。于是泥鳅又要遭殃了,双手分别从泥鳅洞两边的淤泥插下去,将整块淤泥翻起来,两边的泥土不断滑落,泥鳅便显露出来,用手轻轻一抓,扔到泥鳅篓里。我们哼着“翻泥鳅过冬篓空空,翻泥鳅过年篓摔成两爿”,在水田里忙碌着。父母亲对翻泥鳅这种活动本身是不反对的,只是我们水平有限,翻到的泥鳅很少,抵不上洗衣服的工钱,被父母训斥在所难免。</p><p class="ql-block">我们干过最出格的事是电泥鳅,那个年代的父母亲的安全意识几乎为零。他们的电泥鳅设备随处摆放,我们就偷偷将电泥鳅的工具拿出来,把零线和火线直接挂到裸露的电线上,将220伏的电压直接通过电泥鳅机插到田里,泥鳅像开了锅一样纷纷从泥里钻出来。我们分工明确,一人负责电,一人负责捡,还有一个人负责在后面整理电线。电线的接头是用塑料袋包裹的,时间久了就漏电,把负责扯电线的鸭母直接电趴下。所幸趴下的那一刻电线也随之从他手中滑落,没有造成更悲惨的后果。</p><p class="ql-block">成年后,说起儿时干过的种种荒唐事都后怕。我爬树掏鸟窝从四五米的高度摔下来造成内伤,煌仔从教学楼二楼的栏杆上跳到操场摔断腿,鸭母清把墓地里装着遗骨的瓮子当成宝贝抱回家,说里面装的是银元等等。说起电泥鳅这个事情,鸭母还沾沾自喜,说自己命大。总结出的结论是:我们这代人,能活下来的都是奇迹。</p><p class="ql-block">我跟阿猴虽然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是有一个事情却一直在我的心里无法释怀。这个事情与上述的种种惊心动魄的事情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对我却是始终是个难以打开的心结。 还是在三年级,我和阿猴在教室里玩耍,在推搡的过程中,我被后面的同学推倒在地,趴在地上的我用双手环扣住阿猴的双脚,猝不及防的他本能的往前迈步,步子迈不出去,重心由于惯性往前倾倒,于是整个身体硬邦邦地砸在地上,额头着地。他瞬间变了脸色,我赶紧上前询问了两句,他说没事。等到上课,他就开始头晕、呕吐,老师叫他表哥送他回家。</p><p class="ql-block">那个下午,我都提心吊胆的,担心他出什么问题。担心他家长到我家去告状,担心叫我家赔偿医药费。放学路过他家路口都不敢停留。在担惊受怕中过了一夜,第二天到学校,看他来上学,才稍稍安心。听同学说是轻微脑震荡,打了一针,已经没事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脑震荡”这个词,我害怕老师家长的责骂,不敢上前向他道歉。我见识过其他家长因孩子与人发生争执时,带着孩子来学校讨回公道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让我心神不宁。直到一个星期后依然是风平浪静,我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孩子磕磕碰碰很正常,如果是自己找的那都是活该,但是这个事情因我而起,他们家人让我家长出点医药费再合情合理不过了。可是他们家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我心里默默记下了这善良的一家,越是没有找我们家麻烦,我心里越过意不去。这个事情并没有影响阿猴对我的态度,它却像一块石头一样始终压在我的心里,觉得亏欠他,不敢坦诚的面对他。</p><p class="ql-block">直到许多年后,在某个饭局上,我趁着酒劲鼓足勇气跟他说:“阿猴,对不起!当年把你摔成脑震荡,却没有勇气向你道歉。今天,真心补上这个迟来的道歉。”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在心里积压的二十几年的苦闷终于释放出来。他轻描淡写地说早就忘记这个事情。从那以后,我对他再没有愧疚感,可以堂堂正正地与他交往。</p><p class="ql-block">上了初中,我们没有在同一个班级,交流会更少一些。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成为半大不小的小伙子了,要为家里分担更多的事情。我家的条件跟他不相上下。差别在于,我的父亲更高调,讲排场。他的父亲性格内敛,不善言谈。两个家庭的家境差不多,给别人的错觉却是我家条件比他好。实际上,我们要为家里分担的相差无几。虽然我们还不足以撑起整个家庭,但我们也清楚,自己是个小大人了,不能像小学那样整天疯玩了。播种、插秧、薅草、割稻子、稻谷脱粒、种地瓜、锄地瓜草、砍柴只要能帮上忙的,我们都会一起担当。阿猴瘦是瘦,浑身筋骨肉,踩起打谷机,那可是一把好手,打谷机的脱谷轮子都快踩冒烟了。</p><p class="ql-block">初二后,阿猴转学到五中读书,那时候的联系方式很少,学业也忙,关键是我们的零花钱不多,买不起一张8角的邮票。我们只能是从生活费里挤出一点钱买邮票,偶尔写封信交流一下学习生活的事。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阿猴并没有因为到了县城中学成绩突飞猛进,这是我当时不能理解的。直到,两年后,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我才能理解他当时的处境。</p><p class="ql-block">农村孩子的先天不足让我不能很快适应县城中学的生活。我们所受的教育不一样,基础很差。我上到高二才知道“能”字念“néng”而不是念“léng”,才知道什么叫前“ān”后“āng”。城里同学的庞大阅读量,他们所接触的东西真的不是我们所能比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电脑,而他们讨论的是386、486的优缺点。要好的同学过生日,邀请我去家里吃饭,我才第一次尝到生日蛋糕的味道。在高同学家里才知道皮蛋这种看过去黑乎乎实则很美味的东西,去了乐同学家才知道“武陵糟兔”的味道像极了“腊鸭脯”,却又不像“腊鸭脯”那般齁咸。</p><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同学问我为什么都不愿意与他们联系,我告诉他们因为自卑心理作怪,同学不相信,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把我们看成乡下人,我无从解释。我想阿猴应该能体会到这种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感吧。</p><p class="ql-block">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语文方面的先天不足,阿猴对数学情有独钟。大学选了数学系。我之所以说阿猴可能会理解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感,是因为他临近毕业带女朋友回家的事。</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我已经参加工作。他要带女朋友回家了,这对于他家也好,对我们这些死党来说都是个大事。阿猴那天喝醉了,期间因为酒不够,骑车去买酒,直接骑到水田里去,幸好就擦破点皮,这点小伤对我们这些“活下来奇迹”的人来说都不值一提。</p><p class="ql-block">多年后,女朋友变成他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他才跟我透露了当年的心声。</p><p class="ql-block">他说,之所以带女朋友回家,是想让对方看看他真实的家庭情况。他不想对她有所隐瞒,所有这一切迟早是要面对的,他不想也无法隐瞒对方。他想看看对方看到这样的家庭情况是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对方还是坚持要跟他在一起,他会用一生去守护这个女孩,如果对方放弃了,他能理解,爱情不能当饭吃。他不会怪对方,只怪自己命运不济,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p><p class="ql-block">不客气地说,以他当时的家境很难让不让女生不心寒。一座破败不堪的老旧木头房子里住着三四户人家,他家只分到一间正房和一间厢房。父母亲住正房,他和已经成年双胞胎弟弟挤在厢房里。老旧的木头房子里,卫生条件自然不用赘述。家里甚至没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电器。</p><p class="ql-block">那天,在昏暗不堪的厨房里,他的母亲和奶奶准备丰盛的午餐,所谓的餐厅摆着还算干净的餐桌,一张八人座的桌子挤下十几个人。他们家尽其所能办了一桌像样的饭菜。好客是中国人的特点,乡下人表现得尤为突出。</p><p class="ql-block">所有人都认为阿猴那天骑车摔倒是因为酒喝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心里的忐忑、无奈和憋屈。</p><p class="ql-block">我没有跟他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深入交流过这个事情,但我隐约间能理解她当年的想法。他们家的善良以及阿猴的真诚感动了这个女生。以至于她奋不顾身地从外地远嫁给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p><p class="ql-block">这么多年来,他摆过地摊,修过手机,卖过热水器,一次次放下身段,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又一次次的重整旗鼓,终究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之下,在乡下盖了房子解决了一家老小的住房问题,在城里买了房子解决了孩子上学的问题,买了小汽车解决了出行的问题。苦日子总算熬过去了。也许,在别人看来,这一点点的成绩不值一提。对他来说,在没有父母亲帮助的情况下,想取得一丁点的成果往往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p><p class="ql-block">如今,人到中年,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们固然达不到“不惑”的高度,然而我们的内心趋于平静。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力所能及之事必然要去争取,力所不能及的不再强求,想要的只是家庭和睦,家人健康。</p><p class="ql-block">阿旺的绰号叫阿猴,阿猴又何止代表一个阿旺呢?他可以是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是那个年代农村走出来的所有人。他们质朴单纯、善良真诚,他们不亢不卑、百折不挠,他们心态平和、知足常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