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头七”忆

墨子巍

姨父是幺姨的丈夫，幺姨是外婆的第五个女儿，是我妈最小的妹妹，比我妈小整整一轮。我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受幺姨照护，长相脾气禀性有很多相近的地方，用我外婆的话说：一样抻䋨，一样骜烈，一样气性大。我幺姨年轻时真漂亮啊，十里八乡有名气。我结婚时，老公的外婆见了我幺姨都啧啧称赞：长得真有排面！

我上小学时，幺姨结婚，我识得姨父。中等个儿，见人一脸笑，说话轻声细语，白的确良衬衣扎在黑裤子里，和气、干净、整洁、有派头，跟周围“拾土坷垃”的人不一样。当时姨父也只是村里推荐去县建筑安装公司的临时工，家贫，幼子，母丧父犟，只有一间茅草屋，穷得连筷子篓都冇得。我幺姨对于下嫁给姨父是有很大抵触情绪的，奈何拗不过强势又威严的外婆，不敢毁婚。我外婆的五个女儿，无不如此，今天回头看，不得不佩服外婆独到的识人眼光和“父母爱儿女，必为之计深远”的果敢与见识。

我到袁家垅上初中时，姨父已转正为县建安公司的正式职工，在王家塆村最开阔最朝阳的地方做起了一进三开的最气派的红砖瓦房。这期间姨父幺姨以“三年抱俩”的速度造人，表弟表妹们陆续出生，事业人丁两旺，人人艳羡。

我上一中，姨父已升任县建安公司项目经理，一家五口搬离乡下气派的红房子，入住位于董必武故居旁的县建安公司家属筒子楼。空间的逼仄，事务的繁忙，应酬的晚归，频繁的醉酒，孩童的哭闹，沟通的欠缺等等叠加在一起，好看、要强、爱整洁又气性大的幺姨反应激烈，夫妇俩多有争执。初时我每周去一次幺姨家“热”（翻炒）一下长绿毛的腌咸菜，后来不忍再给幺姨添麻烦，去得少。

高中毕业那一年，幺姨姨父家搬离逼仄的筒子楼，入住建安公司新建位于县新街的两室一厅楼房。不仅如此，姨父还盘下了新房楼下一层的门面，最小的表妹也上了学，幺姨在门面房里做起了生意，不再只是围着锅台孩子转。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经高中同学夏红英介绍，和她一起在幺姨门面房附近的餐馆洗菜端盘子，打工挣钱候高考成绩出来，住在餐馆老板位于烈士陵园附近的私房里。结果是大学入学通知来了，餐馆的老板却无钱发工资想赖账！最后是姨父出面才搞定赖皮的餐馆老板，总算是要回了我一个多月起早摸黑洗菜端盘子的血汗钱。

我考上大学，姨父非常高兴，除了常规送礼，还送了一场电影（在乡下稻场放映的那种露天电影），给我置办了最新式的大行李箱。那年国庆，随幺姨姨父一起去汉正街进货，姨父还给我买了一个时髦的大行李袋。花钱请我坐过江观景游轮。从汉口到武昌，我当时只记得从武昌轮渡下来，坐12路公交刚好到武大校门口。没有想到游轮停靠与轮渡不一样，走了老远都没有看到12路。最后是姨父拎着大包小包，快走到大东门，才坐上519路公汽到了学校。因为返程赶时间，姨父把我送到校门口就打转了，都没有请他到校园里转一转。今天想来，真是遗憾！

到我弟弟考上华工（华中理工大学现在的华中科技大学），姨父在县政府旁红坪大道西“王家畈”做了三层小洋楼，搬离建安公司家属楼。那年夏天，我和弟弟在幺姨姨父新家吃饭，姨父特别高兴，非要试试我们姐弟俩的酒量，一杯接一杯，结果是我们没事，姨父醉了。印象中姨父经常醉酒！我外公兄弟三人，外公是长兄，下有一妹，都是多子多福的家庭。外公外婆育两子五女。过年过节做寿，大家族聚在一起，喜欢闹酒，我爸是个“酒漏子”，逢酒必喝，从没醉过。姨父相反，逢酒必醉。幺姨是个急性子，所以也是逢醉必吵。这一次却没有吵。

这期间，我给姨父写过一封信（幺姨没上过学，不识字），关于应酬醉酒、关于抽烟熬夜打牌、关于争吵对子女的影响之类的。当时年轻幼稚，少不更事且自以为是，站在幺姨的角度，措辞激烈，对姨父进行劝诫。我妈说，这信我以下犯上，姨父心头很恼火，但碰面不见异样，一如既往热情随和。

再后来我毕业工作、结婚成家、生儿搬家，表弟表妹们升学、成家。各忙各的，也就一年一度见个面。每次姨父都高兴异常，张罗着给孩子压岁钱，盛情留大家吃饭。姨父“君子远庖厨”，我幺姨最厌恶做饭，却一生困于厨房，所以每次我们都再三婉拒，不在他家吃饭。

姨父升任项目经理后，就带领一众乡亲、家人班底负责承包县城所有基建的“土方”（挖地基）。姨父负责项目接洽，我二舅负责施工管理，我爸和一众亲友施工挖“土方”。除了姨父一家住在城里，大家都四散乡里，早出晚归，都在他手下谋生活，又都不是亲就是邻，午餐当仁不让就落在幺姨肩上了。每天要在三层楼里招呼三个孩子上学，招待几十个“泥腿子”的中饭，长年累月买菜做饭的操劳、拖不完的地洗不完的拖把的艰辛，可想而知。这些操劳和艰辛，因为不被看见，也不被理解，甚至常常被误解，更加重了幺姨的不良情绪，夫妇俩三不五时的呕气争执。后来表弟表妹们陆续成家立业，姨父光荣退休。退休后，老烟民姨父果断且快速地戒了烟。

2017年我张罗给父母在县城东城国际买房养老，因为重男轻女、“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住在姑娘家“面子哪里挂”的旧观念，一众亲戚里只有姨父表示了认同和支持，但是最终房子买了装修好了，父母也没有去长住。

2018年五一，舅舅舅娘及一众姨父姨娘应邀去东城国际的新房暖房，姨父最高兴，酒至微熏，斗地主、忆往昔，高门大嗓。下半年姨父就查出食道癌，做了大手术，深深的刀口从前胸到后背，虽是挺了过来，已是劫后余生，形容两样。红安富含萤石矿，有常食咸菜咸鱼腊肉，常用土榨花生油等饮食习惯，食道癌是当地高发病。再加上工作原因，姨父长期与各色人等周旋应酬、抽烟喝酒打牌熬夜、嗜辣嗜咸、喝滚水吃烫饭、精神压力、不良情绪等等大概都是诱发因素。退休后突然戒烟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也有可能加快了病情的发展，姨父后来自己说。

2023年清明节前，四姨病逝，祭奠后姨父随我们姊妹一起回我父母家吃饭，中途姨父非要下车张罗，买肉买奶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2023年五一，接长辈们在东城国际小聚，姨父进食已不如前，但还是坚持着跟大家一起玩牌斗地主，有说有笑，兴致很高。2023年中秋节前，二舅上山锯树，意外辞世，姨父已面容清瘦，形销骨立，仍然坚持守夜，一步一挪送别二舅。

2023年腊月十八日夜间，姨父在王家塆新宅安然辞世，惜别亲朋故友，享年66岁。从此，世间再无处世周全、宽宏大量、交朋结友、慷慨大方、待人至诚、乐善好施的姨父！从此，幺姨失了爱侣，表弟表妹们失了慈父，真心护佑我们的长辈又少了一个！

愿天堂没有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