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深在老酒

巴漠作家

壹

听说家乡有了频泉酒厂，又在酿起了醇正的家乡老酒，不只脑海竦起频山，鼻端也悠过旧年酒香，醉浓在了乡思。

记得小时，常去离家不远的街道，用空酒瓶给家里打酒，每次只两三提子，花钱也不多，这是年节或家里来客人时招待的必需，以见隆重与盛情。

家乡作坊酿造的纯粮酒，味道纯厚，朴讷可人，合了北山人的爽朗不拘，热情自在，大方好客，深得村民及亲朋，还有外来客人钟爱，声名不只响亮在了民间方圆，亦让县境内外许多人青睐，颇让家乡人引以为豪，成了表情达谊的不二之择。

不只我家，村里家家如此，而这购置乡酒佳酿的任务，常落在了未上学的小男孩身上。我是每次乐于奉命，欣然于这决不亚于钦差大臣般的使命，视其为一种家长的重托与自个的荣耀。

家乡的街道不大，平凡不起眼，却不失重要，频山南麓扇展开去，颇得地利之便，不乏雄踞气概。傍靠富平北往铜川县道，形成南北主街，成了进出山的咽喉，过往车辆商贾行人休憩的要冲，实在堪当大任。

街的最引人处，一为街西老字号食堂，厅堂敞亮，摆了十张髹漆八仙桌，每桌中置筷筒，旁有四条长凳。进门柜台上摆偌大酒坛，盛着本地自酿的纯粮老酒，过往客人用餐，多慕名品饮这酒，喝得尽兴，无不咂赞好酒，好酒呀，终在载醉摇晃而去。

一为东面的供销社，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成了不拘当地街围乡村民众，还是过往人员，购物的必然去处，常在熙攘。供销社占去八间南北向山式檐顶土木砖混结构大房北五间，临街开两个红漆门，中设三面大窗。

里面南北有短柜台，与东面长柜台联结，南面柜台靠西墙开个加锁小门，方便售货员需要时出入。东墙上若干透气孔，南墙角小东门，通往后院库房宿舍。

北面柜台文具区，南面柜台烟茶酱酒副食区，东长柜台一半布料区，一半灶用品及杂物区，与南柜台相交处镶有一个略高于柜台面的落地大酒缸。

酒缸上面有半对盖的圆形木盖，里面正是本地作坊酿制的粮食酒，酒无专用名号，真若“无名氏”样存在。打酒时，售货员只掀开半面盖子，露出缝隙，取了挂在柜台边的提子，两三提子，就可灌满小瓶或大瓶，一提亦可，不拘多少，随愿而取。灌妥塞上软木塞，提回家即可饮用，颇为方便。

贰

那时我乐于跑腿，实有小小心思，借机游逛街道外，还可在供销社的物品琳琅满目处，过罢眼瘾，感受售货员向乡下人售出物品时的热忱，挂在脸上的热诚素朴，乡人的心满意足，在我都是暖心画面。

更重要的是，空气里总杂陈酱油醋酒茶味道，酒味总在“夺锦标”，闻着就让人舒坦。因之，每次打酒，入了那里，我必盘桓，由北面文体用具起始，用长在心上的眼睛巡察，至今还记得北面货架最高处，数个落满灰尘的网球拍与散漫网球。

东柜台上平摊的黑蓝布匹，后面墙架上码齐竖排的各色布，脖挂白软尺的售货员，量好布，双手清脆撕开，堪比剪裁，似有魔术技法，乡妇买到称心布，眉花眼笑，我则想到布料做成衣裳，穿到人身上的情形，皆见平凡生活光色。

灶用杂物虽卖得零碎，但它们也会在我心里奏出锅碗瓢盆交响曲，让情绪一阵闹热。那胖壮的酒缸更为憨爱，正紧闭嘴用腹语对我说：快打些酒回去吧，俺知道家里来人了，正需用哩！

我却不急不躁，深吸杂在酱油茶醋突兀而在的酒味，直到肺腑通透才作罢。这番同沈从文幼时一样的“思想操”，还有潜在的“贪婪”，让我吃惊。蓦地隔空瞥见爷爷或父亲凌厉如刺的眼神，这才惶然止了杂念，赶忙打酒付钱，在售货员再熟稔不过，且不乏谐谑的眼神里，如救火兵般离去，身后带了一串笑声。

家在街道北面坡下，上去有大路，但我常走坡崖与公社后墙，以及大队部二层砖楼间的逼窄曲径。那里大人很少经过，喜捉迷藏的孩子多涉足。

急急到北街坡下，踅入窄径，借着坡遮墙掩，瞧瞧无人，偷偷打开软木塞，啜上一两口，初始辣涩焦燎，捧出泪花，仍噙在口里细品，慢咽将下去，醇香在了舌齿，滋味委实妙不可言。

出了窄道，过大队部后墙，西邻即我家，在大人憎嫌迟滞的眼神中，抑或怨责里，缩脖伸舌交了差，却在偷乐，因了那酒带来的后味。

从旧社会就走南闯北做生意的爷爷，古道热肠，交际甚广，常有陕北朋友来家，有时一住两三日，皆豪气善饮，伉爽坦率。对友人推心置腹的爷爷，绝会招呼得周备，让他们喝个痛快，用他的话说：咱到陕北去，人家倾坛招呼，咱也不能例外，何况他们就好咱这土色土香的粮食酒一口，要喝就得尽兴畅快！

他不只用家乡酒招呼醉这帮友人，还不忘用小磁坛，到供销社打满，让他们带回去喝。他那口头禅：“人对咱好，咱就得对人好”，深烙在了我的心上，而这“好”又非得家乡风味特出的酒莫属，也如爷爷，将这酒视作了情谊象征。

旧年乡村物资匮乏，酒似乎成了那时的奢侈品，颇具名气的大至西凤，小至城固特，既难得，又无力购买，味道也不一定合适，而本地纯粮酿酒，物美价廉，不拘何种位置的人，甚至婚丧庆吊席面，都在咸宜适饮，撑起了家乡人的体面。

酒也长了人的精神，尽管日子困难艰涩，脸上不无菜色，但喝一口家乡酒，愁烦闷郁登时消去，衍化发自心底的毅韧与不失志，满怀憧憬与希望，又打起精神，奔搏在了生活之路上。

叁

提起家乡老酒，说来话长，据村里老人言，是王姓祖传下来，也与这地方王惠两大姓的源渊不无关系。

这里面有讲究，王惠两大姓从不乱班辈，也很少通姻。传说老祖先起，就有表兄弟（舅表关系，王家外家表兄，惠家表弟）的亲缘关系。这要追溯到明洪武年间，朝廷大移民时，表兄弟俩由山西大槐树下迁至富平北境，择了这频山南麓风水宝地栖居。

表兄深得宋时就祖传而下的制酒秘方，精通酿造所能。到富平后，表兄弟两人常进北山砍柴，渴了就饮山里龙泉水，清冽甜绵，沁人心脾。表兄知这水真为酒魂，乃天然酿酒之佳品，喜极而泣：天助我也！遂结合当地粮产，用这泉水，运用祖传秘方，悉心酿造，成就了一方灵性醇香的粮食酒，后人相沿传承。

家乡酒还有传奇故事，听爷爷说过，民国初年，王姓族里有个先贤，曾做过宜君县长，名讳不详。因着为人气量大，酒量亦惊人，人称王大量。他上任时，什么也没带，只让用人挑去家乡二十坛泥封原浆酒，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该地绿林常在剪径滋事，扰袭富户，成了历任县令最头疼的事。

王大量察知，那绿林首领虽不无血惺，手段凌厉，但也遵循道规，只劫富济贫，且很侠义，还以善饮著称。民间百姓多在称颂，与官方不合榫铆，让缙绅富豪常在胆寒心颤。而且精于计画，当各方围剿时，便潜入深山，无踪无影，却常会偷袭突扰，让官兵屡屡受挫，防不胜防，苦不堪言。

王大量决计，根据斯人善饮，借酒化干戈为玉帛。让用人挑了两坛家乡酒，自个化作算命先生，四处寻访，终在深山找到这人，先时只说慕名来访，以酒量论英雄。

首领从未喝过如此美酒，加之王大量方额大眼，相貎清奇，能掐会算，颇有高人逸士之风，把盏相谈，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仅喝过半坛，那首领便感其点化，恳求王大量义结金兰，王欣然应允，长了几岁是为王兄。

拜过再饮，这小弟舌头发硬，王大量知家乡酒不伤人，且越喝越勇，首领自愧弗如，钦佩有加。王大量表明身份，诚劝盟弟金盆洗手，自此相安无事，除了一方匪患。王大量人酒皆在英风，一时传为佳话：古有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今有王大量杯酒化匪扰。

我是听着此类传说，为家里长辈打过这酒长大的。孰料有千年秘方的酒，后来竟真如雨滴落在地上，无了踪影与声响。我也告别家乡去省城上了大学，后来到县委办做了秘书，经了多个岗位历练，可说是走过许多地方，喝过许多种酒，再也没喝出过家乡酒那种味道。只可惜再也无了觅处，徒然在回忆与回味中聊以慰藉。

这似乎成了荒诞的臆想？是吗?不是！终有人拾起了久不见风味的家乡酒了，克绍箕裘，抚慰了我这个游子久违的酒梦，还给了历代家乡人一个交代。

传承在了故里叫做康庄的这个小村，酒便仿若村名一样，殷殷在了祖辈而来的千年重托，迈向推陈出新的康庄大道，且有不俗的日子相伴而生，让人为之迷醉。

肆

初见家乡老酒的传承人，还真是我们王姓中的佼佼者，康庄村支部书记，美丽乡村带头人王湖南先生。

眼前这人，古铜色的颜面上写着清癯刚毅，瘦长见爽的身影，真若频山岩石雕刻出的一般，棱角鲜明，总在一股气呀劲呀，果敢拾起传统里绵延遇了滞塞的酒事，历了坎坷磨难，却矢志不移，尽责奋臂搏动，廊开一片境界，留下喜人新篇。

​透过陈迹，还真感谢这个汉子，硬是将不可能变作了可能，还在了定能，让我的舌尖又寻味到了沉寂数十年的一缕家乡酒香，见到一抹乡愁的亮色，又欣鲜在了不无英雄气概的康庄，千年龙泉神水也乐在一片欢腾，转增不输今古传奇样的风色。

酒名富平红，还真因应了康庄，乃至富平，红色基因洇染的本色，不由人念起家乡深沉且不乏激情的过往。还可细思详品出纯粮美酒背后，红色之地人们的醇朴无华，固有的耿介性情，许多奔搏不息的奋争故事，皆见初心的执着不怠，作为的向上不懈。

当年红军由陕北南下，进驻富平，贺炳炎部驻扎在了故里一带，扩红壮大，留下了军民血浓于水的感人印迹。红军誓师改编后，饮了家乡这醇厚甘醴的壮行酒，饮马黄河，在了抗日第一线，浴血奋战，抗击倭寇，取得了最后胜利。

解放战争中，西北野战军获得北山军台领大捷，乘胜挥师南下，在家乡与国军发生了激烈的康庄战斗，乡亲们踊跃支前，抬救伤员，曾用家乡酒为伤员擦洗过伤口。战斗结束后，战士们饮过乡亲们递过的胜利酒，壮怀激烈，又奔向了全国解放的战场。时为游击队队长的我家三爷王杰，曾身历了这前前后后，英勇感人的场面。

家乡的酒，就这样声响在了历史时空，颇见飒爽豪迈，也可见北山人的心系红色，忠诚正气，百折不挠。

而这些，都与戆直低调，务实笃行的王湖南密不可分。因了血管里流淌的红色血液，这人心总在热，只专注酒业，以过人胆识，充沛精力，细腻扎实做好这富民强村的产业。频泉酒业，委实成了村民就业打拼的依托，乡村振兴的破题之作，委实功莫大焉。

伍

感佩新一代酿酒人，品味这酒，记忆也如一张无形的手，让我遍摸家乡酒的今昔嬗变，既有淳淳传统，还不乏令人可堪称羡的独创，自然喜不自禁。

乡味情思，就这样渐次浸淹在了这酒杯杯，丝丝皆起醉倒在家门口的乡愁。蕴藉这酒里的诸多好处，做为一个游子，你说与不说，它就在那里，虽静默不言，但你品过，即可触觉其绝妙所在。

先在泉水，集千万年山川灵秀，不只给一方人祖祖辈辈以生息，还因着内在富养元素聚集，配上千年祖传秘方，尤让这水酿成酒况味特出，矿滋质汇，纯正无欺，生成了这天然造化的尤物，足见灵秀绝佳，清纯入心，饮过难忘。

并在精致，原料选取上，质优的粮食作物，做了根本，自更见合规具范的流程，寓传统作艺里，提升整合，去粗存精，环环在了细致循标。再经发酵蒸馏，精实到位，专业酿造师把关，将个传统作务与现代提升无缝对接，一面可品到旧年滋味，一面又见现今的匠心独运，让人真在了无边的旧念乡情。

还在柿特，家乡埝头道边，常多见到绿叶浓翠，果实缀系枝头，丹朱明晃，繁密如天上星子的柿树。且传说这柿子也还寓情厚义，那王惠族亲的亲密无间，也见在了这地表生物，有老人记得，旧年三阵地里，曾长有槐抱树——槐树（外家，王兄）怀长柿树（甥家，惠弟）——的奇异景色。

一来表明两姓血缘关系的情深意长，二来也表明这柿子的厚重，对外家恩情“柿（思）”念无穷，还见金贵，长在“槐（怀）”里。在民以食为天的饥谨年月，柿子还可充饥，故传统多食用，酿酒是近十多年的事。

家乡的酒厂亦与时俱进，不忘这柿子的贵重，开发了柿子酒，系列化在了柿柿（事事）如意的美好具象上，人间烟火的一往情深里，且见凤毛济美，声光无限。

年节的脚步声，不觉响在了不远处，临期亲友喜聚欢娱，饮过老酒，吃了家里菜，沉醉在了一片富平红。

津津乐道在了这老酒，感怀一方山水人事，不由泛起乡思无限，也在致慨家乡追梦人，还有未来可期的美丽乡村，美好生活。

2024年元月14日，读而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