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溪卫作为地方军事系统的一座卫城,主要官员称为指挥,有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还有中、前、后、左、右五个千户所,千户所下有百户所,百户所下有总旗、小旗,又有卫镇抚司、所镇抚司、经历司、巡捕等。日常管理卫事,在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中选任一人掌印,一人佥书。平溪卫这座边疆卫所,开辟于草莱之中,军户都是从外地迁徙而来,除经历司用流官之外,其他都是世袭。许、郑、洪、侯、於、高、万、刘、铁、毛、李、夏、钱、袁、贺、张等家族都曾世袭指挥之职。相传平溪有十八指挥,经过明清之际的兵火洗劫,无论官方的册籍还是民间的谱牒都被焚毁一空,故而对于卫所官员的世袭谱系、名姓事迹和相互的职掌关系都非常模糊。从后来整理的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明朝初年有两支郑姓分别从山东和福建来到平溪卫世袭指挥,在这里我们讲一讲从福建来的郑姓支系的一位后人。 郑国宾,字心乾,家族来到平溪的第一世祖名叫郑保,永乐年间受指挥世职,镇抚平溪卫,从此落籍于此,传到郑国宾已是第六世了。一个家族开枝散叶六代人,想必是人丁众多的,不可能人人都有世袭的官做,家族中与郑国宾同辈的世袭指挥名叫郑国佐,而国宾家这一脉可能早已沦为普通军户,故此家中贫困无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贫困催熟了年幼的小国宾,他知道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明代在中期以后,社会相对安定,军人想要出人头地,科举几乎是唯一的选择。郑国宾一家想要摆脱军户身份回归主流社会,读书是一条可行的捷径。于是他发奋苦读,把学习培养成自己的嗜好。渐渐的,郑国宾成长为一位博通经史的饱学之士,他看书效率极高,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写作也是文思泉涌,走笔成文,倚马千言。大家都称赞他的文笔如轰雷掣电一般迅捷响亮。 功夫不负有心人,公元1561年,郑国宾考上了嘉靖辛酉科举人,总算光耀门楣,也开启了这个家族从武弁之家到世代书香的转变。不过,对于西南边卫的读书人来说,要想在全国的会试中实现突围,与那些文脉绵长的江南士子们一较高下,确实相当不易,平溪卫在此之前只出过侯位一名进士,也是整个黔东区域内的第一进士,平溪卫的第二位进士,还得要等到二十多年后的唐一鹏。郑国宾屡次春闱不第,他开始清醒过来,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消耗在无休止的科举应试上,君子处天地之间,当学以致用,施展经纶,哪怕是治理一个百里小县,也能够造福民众、提振士风,这样才算是上对得起国家的栽培,下对得起自己的学问。从此,郑国宾不再热衷于文章制艺,而是时时留心经理世事的实际经验。 初入仕途的郑国宾也算是求仁得仁,热衷于经世之务的他就任雷州府推官并兼理知府事务,相当于现在的中级法院院长兼理市长职责,这副担子可不轻。生长于内陆山区的郑国宾来到帝国的南海之滨,见识了沧海之阔、海风之疾,更树立了澄清海宇的理想。他姿性敏捷又严明整肃,事无巨细,均能理乱解纷,迎刃而解,决狱断案,明白果断,很多积压的疑案都被他剖析分明。他还特别注意约束属吏,经常巡视辖区,整顿官风,严明吏治。为了戒备海汛,他在沿海增设很多墩台,用以减缓海水的冲击力度,保护堤坝,沿海居民的生活环境得到改善。 郑国宾廉能的政声获得朝廷肯定,升任山东东平知州。东平这个地方,在当时以民风凶悍狡黠而闻名,是出了名的难治,诉讼案件特别多。郑国宾仍然坚持自己一贯严毅介直的作风,俨然一位在世的“阎罗包老”,关节不通,苞苴不到,铁面无私。他不像一般的坐堂老爷,悬丝诊脉、闭门造车,他特别重视查访考证、推敲琢磨,每每一张状纸到手,他便终日记挂心头,念念不忘。他断案讲究公平适当、情理皆宜。那个时代的法律条文不是很精细,解读空间很大,老百姓也多不识文断字,于是很多官吏喜欢深文周纳、巧诋苛陷,罗织百姓于法网之中,而郑国宾一反这种令人憎恶的刀笔吏作风,务求事实明确,量刑适宜,使判决接近真相,以理服人,淳化社会风气。一年之后,原本诉讼不息的老大难东平变成了息争止讼的模范区。 作为父母官,尤其要注重风气教化,风清气正、教化大行才能长治久安。郑国宾自己就是个读书苗子,当然也深明其理,他尤其注重文教事业,在任期间会聚全州文士,讲习经典,贯穿义理,开展应试诗文的分题考课,还根据自己的学识经历亲自制定文章要义,规范士子行文,提高本地生员科场的录取率。长官的高度重视极大激发了学子的热情,他们互相砥砺切磋,不断磨练,文教大雅之风蒸蒸日上。 山东官场对郑国宾的治理成绩和为官操守都交口称赞,向朝廷上疏推荐。郑国宾再度升迁,任云南蒙化府同知。古往今来,有多少官员离职之后治下百姓如送瘟神一般额手称庆,又有几个官员能做到向郑国宾一样,离任之时百姓盘香遮道、号呼堕泪?老百姓们竟然会觉得自己好端端的青天父母被云南蒙化给抢走了,心中多少意难平。 在蒙化,郑国宾为官的原则一以贯之,大纲无外乎四个字——“惠民造士”:一方面是要让百姓得到实惠,另一方面还要兴文举士,让教化风行。纲举目张,一系列施政方略次第排开,兴利除弊,竟然都切中要害,使百姓安堵。 与他之前任职的地方相比,云南有一个最显著的特殊性,那就是这里更类似一个国中之国,黔国公沐氏家族世镇云南,沐府的权威在这里几乎等同于朝廷,其属下门客家丁仗势骄狂,常常为非作歹,地方官吏投鼠忌器,只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生性耿介的郑国宾却偏偏不信这个邪,他就是要去扯一扯虎须,拔一拔钉子。负责为国公府牧马的牧卒经常放任马匹践踏民田、食民禾稼。郑国宾知悉后勃然大怒,马虽无知,牧卒难辞其咎,下令将牧卒抓获,严词训斥,并按律治以笞刑,重加扑责,以儆效尤。连国公府的面子都不给,为老百姓出了一口恶气,这样的正气和胆识让上上下下都肃然起敬,权贵们不得不有所收敛,升斗小民的权利终于受到难得的尊重。 忠孝两全是古人对个人修养的理想追求,也是公众对个体品行的高度表彰。郑国宾以古今完人要求自己,读圣贤书,首重孝行。他年少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撑持家庭,郑国宾从小也非常懂事,力所能及地帮助母亲,想尽办法哄母亲开心,让贫苦的生活增添了家的温馨和欢乐。郑氏在平溪也算大家族,宗族乡党对国宾一家母贤子孝都是交口称赞。在蒙化任上,郑国宾因为母亲年老体衰,于是请求退职回家奉养老母。他这一生,在权贵恶霸面前,总是挺直了腰杆,刚毅不屈,而回到家中面对母亲,他又成为那个曲意承颜的儿子,逗母亲开心,哄母亲吃饭,晨昏定省,嘘寒问暖。母亲生了病,他必须亲自服侍汤药,从不倏忽懈怠。人有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母亲一天天地衰老,郑国宾珍惜每一次承颜欢笑,他知道那个大限之期正在逼近。无情的岁月终于将母亲从自己身边带走了,虽然早有准备,可郑国宾还是无法接受情感的刺激,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哀而不伤的古训了,他痛哭,他哀毁,以至于形销骨立。母亲的死亡似乎抽干了他的灵魂,空洞的躯壳已无法再打理尘世的纷扰,他结庐在母亲的墓旁,静静地又陪候母亲三年。 朝廷以郑国宾为楷模,皇帝钦赐“忠爱可传”的匾额,他去世后入祀乡贤祠,世代纪念。后来成为南明宰相的张佐宸,对郑国宾这位乡贤有过高度评价,他说:“公之司理雷州、牧东平、守蒙化也,百姓称为仁人;其奉母守墓也,里人推为孝子。惟仁孝可仪型于一乡,惟仁孝可扬休于后世。”郑国宾家族在他之后走上了诗礼传家的道路。他的儿子郑之诚,出身拔贡,任职北直隶东安(今河北安次)县令,“决狱如神,民怀吏畏”,捐俸赈饥,存史修志,颇有父风,《安次县志》列为名宦。他的孙子郑民安是明末举人,寒暑苦读,博涉经史,官任永从(今属贵州黎平)、隆安两县知县,擢升靖州知州,廉明慈惠,善政善教。这祖孙三代人真可谓是“忠爱可传”了。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观郑国宾的一生,正是这种“大丈夫”的真实写照。 郑国宾有一首题名《七星山》的绝句被人记录下来,写的是平溪城南“七星叠秀”的胜景,七座峰头,依次层叠而下,蜿蜒如北斗星象,俯瞰平江,与黉宫对峙。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山头层叠七星曜,天上人间两擅灵。</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谁是才名高北斗,一编相对眼长青。</div> 我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青灯苦读的少年郎,捧着书卷,眼眸中熠熠生辉。母亲心疼这个可爱的“书呆子”,端来一盘点心,让儿子休息一下。“书呆子”长大了,就要去跋涉这世上的山峰,他越过了家乡那七座峰头,攀登一座座人间的山峰,却始终心向高远的北斗。最后,他回到了故乡,他知道,那七座峰头,正是天上的北斗落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