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人忆旧～在“东目”家里过年（中）

黄新聪

　　到朴东目家，已是上午 10 点钟了。朴东目的妻子金淑贞一大 早就将节日的糕点准备好，只见圆炕桌上摆着一大盘“打糕”和 糖果、饼干、苹果和鸭梨。1959 年的春节，经历了去年的大跃进、 浮夸风、共产风的天灾人祸，国内经济已出现困难局面，但为了 让市民“欢欢乐乐过春节”，新年春节期间定量供应的副食品还 是有保证的;有关部门对回民和朝鲜族等兄弟民族还提供特殊食 品应节。

寒暄几句后，朴东目夫妇和他刚从农村来的两个妹妹都围着 圆形炕桌坐下。朴东目的妻子金淑贞拿起小刀，把打糕连切带拉 地分成小块，然后小妹妹将切好的打糕分盛在小盘，加上了红糖 粉，端在各人面前。这打糕是金淑贞嫂子前两天亲自制作的。我 用筷子夹起打糕，蘸着红糖粉吃，吃法和味道近似坤甸潮州人年初一必吃的“加罗钱”(又叫麻钱)。吃着打糕，忽地想起往年 在印尼过年的情景。昔日，正月初一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忙着做“加 罗钱”，她先将水磨糯米浆压净水份，然后分成几小块在开水锅 里煮熟后，捞在大瓷鉢里，用类似大檊面杖的木棍子使劲地“擂”， 一直擂到糯米团擂不动，然后用手揪成小块，放在花生芝麻糖内 摇滚几下，盛在盘上飨用。朝鲜族的“打糕”则不同，是将煮(蒸) 熟的糯米放在木槽里或大石板上，用大木槌使劲地槌、打，直到 糯米变成一块大糯米团，然后将糯米团分成几小块，用手压平抹 滑，状似江浙一带的年糕，食用时用刀切块。打糕本来就是甜品， 但朴东目的小妹妹又端上了一碗双鸡蛋的红糖水，我问她:你们 朝鲜族过年是不是要吃糖水鸡蛋，她有点羞涩，微笑未答，倒是 金淑贞嫂子落落大方地说:“我们朝鲜族没有这个规矩，大年初 一吃碗糖水鸡蛋只是图个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吧!”

朝鲜族农家在制作打糕 香甜可口的打糕

我们边吃边唠，海阔天空，从中国的北疆谈到赤道线上的千 岛之国，从部队的战斗生活谈到转业后的遭际，从朝鲜民族的生 活习俗谈到各地的风土人情。这是我第一次在朝鲜族朋友家里过 年，使我对东北地区的朝鲜族风俗有了一些了解。

朴东目的妻子金淑贞老家在宁安县渤海镇响水村。据说，她 们家是 20 世纪初中日战争后，被日本浪人从朝鲜半岛的江原道(今 在韩国境内)胁迫到东北的“间岛“(即今延边地区)拓垦的， 后来又辗转到渤海乡响水屯定居。金淑贞 1950 年初中毕业的时候， 朝鲜战争爆发了，她怀着满腔爱国热忱，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 在志愿军某部卫生队当护士;朝鲜战争结束后，于 1957 年几乎是 和朴东目同时转业地方工作的，她被分配到市立医院当护士。他 们在转复军人接待站认识，从相识到结婚前后不到半年时间。

朴东目的大妹，18 岁，前年在东宁朝鲜中学初中毕业后，在 绥阳镇卫生院当卫生员。她在去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 社化运动中，被评为省的“三八红旗手”，新年前刚刚出席省里 的英模大会。因为爸爸是大队会计，年末节前正忙着社员的劳动 分配，工作离不开，不能到牡丹江同儿子一起过年，她是代表爸 妈来探望兄长的;过了初七，她还要陪着哥嫂、小妹妺回东宁老家过“上元节”(正月十五)，陪爸妈到祖坟上灯和迎圆月呢。 小妹今年 16 岁，去年初中毕业后考入牡丹江朝鲜中学高中一年级， 学校就在西三条路，离他们住的地方只有一路之隔。朴东目几次 想通过报社“跑教育战线”的记者帮忙，将她转读重点学校市立 一中，为将来考大学创造条件;无奈小妹妹不同意，说在朝鲜中 学读书有什么不好，就是将来汉语水平差些，她还照样报考北京 的民族学院或延吉的延边大学，断然拒绝了哥哥帮她转学的努力。

吃过打糕之后，朴东目的妻子又在厨房准备丰盛的午餐大宴， 我要去帮厨，朴东目不让我去，说今天是大年初一，你是贵客， 怎能让你下去帮厨;再说按照朝鲜族的习俗，男人在家里是一家 之主，是当掌柜的，他还加重了语气说，如果男人干家务，不但 自己被人瞧不起，女人脸上也没光彩，甚至还要受到街坊邻里的“舆 论谴责”。

刚下到厨房的金淑贞马上转过头来说:“你美的嘞!这都不 是你们大男子主义作怪。整天像个大老爷，不干活还有理说呢!” 朴东目嘻嘻的笑了两声调侃地说:“那是老祖宗赋予我们男人的 权利，如果我干家务，邻里不指着脊梁骨骂你坏了祖训家规才怪 呢!”金淑贞不同他理论，转过来对我说:“朝鲜族这个风俗不好， 男人不干家务活，同样都是八小时上班，男的回来后坐在炕头看书、 听音乐;女的既要买菜、做饭、洗衣，又要搞卫生，累得都喘不过气。 还是你们汉族好，很多汉族男同志里里外外一把手，什么都干! 我们医院很多朝鲜族女孩都想找汉族男朋友呢!”说后诡秘一笑。 朴东目哈哈大笑:“那你就给黄同志找一个吧!”我也嘿嘿笑起来， 打哈哈地说道:“我可没有这个福份!”。

朴东目性格活跃、开朗。片刻，他兴致盎然地说，“今天过年， 大家何不来个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呢!”说完就去厨房把妻子拉 了过来，又到内室拿出口琴，定了定调，吹奏起朝鲜民歌《迎春 谣》，一边吹奏一边向他妻子、妹妹招手，要她们一起和歌起舞。 我真没想到，朴东目的妻子和妹妹倒这么开放、大方，当着我这 个刚初识的客人面前，一点也不羞涩、拘谨。开始，她们有节奏 地拍着手唱，后来金淑贞拉着两位小姑子的手，姑嫂仨在这仅有十来平方米的小厅里翩翩起舞。过去就听说朝鲜族男女老少都能 歌善舞，现在才真正领略了他们的民族风情。

在唱完《迎春谣》、《阿里郎》、《道拉吉 > 之后，边唱边 舞的三位女东目显得有点累了，坐在地炕上歇息。朴东目又自告 奋勇地唱起了“雄纠纠，气昂昂”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 颔首示意我同他一起唱，我只好跟随着他唱，姑嫂仨也边拍掌边唱。 朴东目引颈高歌《金日成将军之歌》时，妻子金淑贞在旁边调侃说: “你这么崇拜领袖金日成，当初又何必回中国来呢?”朴东目反 驳说:“崇敬金日成和离开朝鲜回国，那是两码事，金将军在抗 日时期还领导过东北抗联一支游击队，在长白山抗击日本侵略军 呢!”接着他又唱了苏联歌曲《卡秋莎》、《再见吧，妈妈!》。

片刻之后，兴致依然的朴家姑嫂不肯放过我，她们知道我是 从印尼回来的，一定要我唱印尼歌曲助兴。我托辞五音不全，歌 唱得不好，但我在部队时曾跟一位从英属马来亚回来的战友学过 手风琴，可惜今天没带手风琴来，无法献丑。无奈，机灵活泼的 小妹妹起身说道:“黄东目会手风琴?正好邻居小卢前几天刚从 报社工会那里借来一部手风琴，我找他去!”说后便披着外套出门。 朴东目说了一句“小卢如果在家，也叫他一起过来热闹热闹吧!”

小金和小卢果然带着手风琴进屋，大家叫我演奏印尼歌曲， 我的手风琴也是刚学会的，还不太熟练，既然大家这么热情，也 只好现学现卖。这部手风琴不大，是百乐牌 34 键 60 贝司的，我 挎好手风琴，调试了一回音调，便演奏印尼民歌《啊哟妈妈!》 当我刚拉完过门，朴东目、小卢和三位女东目便跟着唱起来，随 后朴家两姐妹和小卢伴随着音乐旋律“舞翩跹”起来了，但她们 跳的不是印尼民族舞蹈，而是自编自演的中外合璧舞蹈。这一曲 刚唱完，我还没想下面该演奏什么，小妹妹建议:“黄东目，大 家一起唱《衷心赞美》吧!”我对这首歌曲旋律还不太熟悉，没 想到她还点了这首歌。我调整过了手势，开始了这首歌的序曲， 她们随着优美的旋律，边拍手边欢唱。在这充满欢乐愉悦、喜气 洋洋的气氛中，最后以抒情、温柔似水的印尼名歌《梭罗河》结 束了春节的家庭文娱节目。

中国的朝鲜族能歌善舞，这是众人皆知的，但他们对远在千 里之外的印尼民歌竟如此熟悉和喜爱，却是出乎我的意料。回想 当年在印尼过春节，除了外出到亲友家拜年，一整天都在家里玩 牌九、赌“胡芦问”、斗“罗哥”，玩累了就吃年糕、糖果，喝 沙示汽水，虽也欢欢乐乐;但就是缺少文化氛围，缺少健康的文 娱活动。

时已中午 12 点，还是“当家的”——朴东目发话:“屋里的 (指妻子)，快收拾准备吃午饭吧!”，说完拉着我的手说:“让 她们几个女的做吧，咱俩到外面透透气!”

能歌善舞的的朝鲜族男女青年

外面还下大雪，邻近的房屋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在屋里闷了两个多钟头，到了外面一股清新的空气随着扑面 的小雪而来，心胸不觉开阔舒畅，精神为之兴奋万分。我们在这 几栋朝鲜族职工宿舍周围转了一圈，新盖的房屋，家家屋顶都铺 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伫立在舖着皑皑白雪的屋顶烟囱，冒着浓烈 的灰白色烟雾，随着西北风忽左忽右地摆动飘逸。大街小巷都堆 着二十多厘米厚的积雪，我们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一圈，回到朴家， 朴家姑嫂仨已将过年的菜肴摆布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朝鲜族家里过年，也是第一次吃地道的朝鲜 菜。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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