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白发家国恨——数度转战平溪的黔阳王皮熊

阳光海岸

<p class="ql-block">玉屏的地理位置,“据辰沅之上游,当滇黔之孔道”,这在和平时期能够方便物资集散,成为经济发展、风气开化的利好条件,但是若逢战乱,这里又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你争我夺,民无宁日,看来,交通便利也是一把“双刃剑”。尤其是在明末清初的几十年动荡里,玉屏的前身平溪卫,因为便利的交通区位条件成为各路兵来将往的关津要道,连带着这里的人民被战乱裹挟,这里的土地被兵火洗劫,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这些穷兵黩武的军阀当中,黔阳王皮熊却是一股难得的清流,他数次驻屯平溪,注意调和民族关系,保境安民,史载其“通文墨,知名义,能以节制驭军,不为民扰,土汉安之”。</p> 皮熊,字玉山,清江(今江西樟树)人。父亲是商人,远赴贵州铜仁经商,于是便在铜仁安家落户。皮熊没有走读书科举的道路,而是投身行伍,成为一名军人,当上了镇筸副总兵。镇筸在铜仁附近,就是今天的湖南凤凰,如今是旅游的大热门,小资的聚集地,可在当年,那里是红苗之区,民风彪悍,难以驯服。明朝中央政府因势利导,在那里操练了一支以勇猛善战而闻名天下的镇筸兵。明末爆发奢安之乱,朝廷与土司鏖兵八年,战火延烧川、黔、云、桂四省,死伤百余万。朝廷紧急招募镇筸兵驻防贵阳,成为贵阳城防的中流砥柱。皮熊就在这场战争中立下大功,升迁为镇守贵州湖北川东提督土汉官兵总兵,坐镇沅江,加太子太师、左都督衔。后来又在镇压张献忠的战斗中屡立战功。 明帝国南京陷落后,弘光皇帝被清军俘获,但是战乱之际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让人难以分辨。在平溪,突然来了一支神秘的队伍,仪仗庄肃,侍卫森严,隔着很远就开始清理道路、杜绝行人。这座小城上至官吏下至百姓,还从没有人在这里看到过如此阵仗。消息在人群中不胫而走,据传这仪仗护卫的,竟然是“当今天子”! “不是听说皇上被鞑子掳走了吗?” “瞎说,皇上洪福齐天,这不是巡幸到本地来了吗?” “真龙降临,草莱生辉,这真是我们平溪卫两百年未有之盛事啊!” …… 这位大难不死的“弘光皇帝”銮驾竟然驻跸平溪,史载其“以南寺为行殿,设黼座,置官吏,出入警跸”。附近辰州、沅州等地的督抚道台们当然不能错过这个一睹天颜、攀龙附凤的大好机会,纷纷前来朝拜进贡,一时间小小平溪卫冠盖云集。皮熊也与云贵总督范鑛等前来觐见。皮熊对这个“皇帝”深感蹊跷,但是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敢贸然冲撞“圣驾”。他手下恰巧有一员名叫王达观的部将,曾经是福王府的仪卫,侍奉过当时还是福王世子的弘光皇帝,不如携他一同觐见,暗窥虚实。 当时正是盛夏天气,行殿并不巍峨,却按照皇家的礼制进行了装饰,帝座后的黼房屏风上黼黻文章威严庄重,那些“躁进之士”所贡献的名贵方物让这座殿宇蓬荜生辉。可奇怪的是,虽然身后的侍女卖力地煽动着扇子,香汗淋漓,可皇上却始终幅巾遮面。臣子们山呼万岁,他答礼如仪,声音从幅巾后面传出来,透过珠帘,闷闷地敲打在地上,也敲打在皮熊和王达观的心间。退出行殿后,王达观向长官皮熊汇报:“刚才虽然没有看到全貌,但完全不像当年那位小福王。”皮熊拍了拍官服上的尘土,回望着这座不断有臣僚前来山呼礼拜的行殿,心中已然清醒——这个“皇上”有问题。 马上行动吗?不,骗子还在封赏“文武官员”,很多不明真相的地方官兵都成了他的拥趸和护卫,操之过急必然引发一场血雨腥风,为这一群骗子,还不值得玉石俱焚。皮熊等人在默默地等待时机,这个时候,他们还要姑且忍耐,假装顺从。不久,机会来了,早已烛知其奸的贵州巡抚米寿图、五省监军郑逢玄赶到,大家里应外合,终将这群胆大包天的诈骗集团一举拿下。经过审问,得知这个假皇帝其实真名叫做查继仁。皮熊因为锄奸有功受到隆武帝的嘉奖,“命挂平蛮将军印”。 公元1646年底,张献忠在四川被清军射杀,其余部在孙可望带领下向南撤退,于次年正月从四川遵义(当时遵义属四川)进趋黔中。曾经屡破张献忠的皮熊,此时已是年近古稀的老将军,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老将军这次没能扛住张献忠余部孙可望的猛扑,“败于乌江,走平溪”。 老将军新败,在平溪修整军队,此时,他的人生面临一次重要抉择:一名清军的信使潜入营中,传达了清朝向他招降的信息。面对糜烂的时局,作为一个清醒理智的人,为自己的将来和家人留条后路也无可厚非,更何况,当时的清朝对于降将是十分优待的,基本标准是参照在明朝的官爵再加官一等,荣华富贵就在前方招手,皮熊却不为所动,宁为断头将军,不做投降太守。 孙可望的兵锋从贵州划过,直刺滇中,皮熊所部经过在平溪的休整,也趁着孙可望主力入滇,寻机收复失地,又平定了苗民蓝二勾结清军的叛乱,皮熊被封为定番伯,坐镇贵阳。 这时候,永历帝正在奉天(今湖南武冈),皮熊想去迎驾,但是没有成功,奉天被清军攻陷,皇帝从此音讯不通,生死不明。清兵已经近在眼前,为了稳定大局,皮熊提出拥戴自己的女婿韩王朱璟溧监国的主张,得到了宰相杨鼎和、云贵总督范鑛等朝廷要员的响应。史书在朱璟溧的传记中记载韩王已经“自立于平溪,称定武元年”,此时正“北拒清兵,保郧西房山,自为号令”。韩王既然已经即位改元,且与永历帝“叙长幼,不称臣”,皮熊如何又去策划他来监国呢?要么是当时资讯错综纷纭,皮熊没有得到朱璟溧即位的准确消息,要么就是朱璟溧当时实际已经退位就藩,而相关史料缺失。总之南明的历史资料破坏严重,零零总总支离破碎,很多故事我们只能脑补了。后来永历帝逃过怀远(今广西三江),向皮熊发出诏谕,皮熊知道圣驾尚安,策划韩王监国的操作才停止下来。皮熊与朱璟溧这一对翁婿,一个在贵州艰难支撑,一个在房山自为号令,虽然分道扬镳,最后却都以身殉国,可谓殊途同归。 皮熊坐镇贵阳,却因为拥戴韩王的事件受到朝廷猜忌,以至手下将士的升赏多被驳回,士气低落,心灰意懒。老将自己也是暮气深沉,但求守土自保,不以恢剿自任,“佣兵晏居,不与楚、粤争战事”。乱世间,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并不能解决自己的安全问题,黔东北一带黔疆楚塞犬牙交错,受清军逼迫朝后方撤退的马进忠、张先璧、郝永忠、王进才所部不断在这里往来穿插,这些部队丧失了自己的防区,四处流窜,一切给养当然只能从民间榨取,加之统帅性情凶暴,军纪涣散,百姓深受其害。《南明史》记载1647年十一月,张先璧“闻靖州陷,走平溪,入思州(今贵州岑巩),沅州(今湖南芷江)遂陷”,《贵州玉屏县志》也记载“总镇张先璧溃兵突至,城中焚掠一空”。玉屏民间还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张先璧到达平溪后,下令将各处寺庙的大钟沉到北门外㵲阳河里搭浮桥,由于他为人凶悍,杀人如麻,戾气深重,走到钟鼓楼下时,楼上高悬的古钟竟然嗡嗡地哭叫起来,这无端自鸣的钟声把暴戾恣睢的张大帅都给吓跑了。虽是民间传说,却可见百姓对兵匪的憎恶。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对于平溪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来说,战乱中的不幸接踵相连,土苗的军号,乱兵的刀锋与清军的铁骑纷至沓来。1647年十二月,清军尾随明军而至,很快拿下平溪,直抵清浪(今镇远清溪),皮熊一面命将拒守,一面调拨人马进屯思州以为犄角之势。清兵孤旅悬黔地,不敢久留,退回沅州。皮熊意识到平溪已经成为大明与清军对垒的前线,特地派遣皮勋率军镇守平溪。可是,还没等到清兵进攻,汹涌而来的己方乱兵就已经把皮熊的布防冲破。随后的1648、1649两年,《贵州玉屏县志》记载此时的平溪卫被曾为李自成余部的“流寇袁宗第、刘体纯相继屠戮。卫人避兵高寨、凉伞(今属湖南新晃凉伞镇),各苗寨悉被残破”,大兵过处,境内鸡犬不留,饿殍遍地,兵劫以后残留下来的百姓汤火余生,惨不忍睹。此时的皮熊对自己辖区四境的惨状已经无能为力,只求苟安于贵阳,“莫能自振,惟联络土司,保固境内而已”。更为可悲的是,各路明军部队受到清军压力纷纷向西南溃逃,这些军队互不统属,朝廷也无力调度,在小小的贵州竟然形成军阀割据、群雄逐鹿的局面,皮熊也深陷内讧当中不能自拔,长期与从四川南下盘踞遵义的王祥争斗不息。在内部的哄闹当中,皮熊的爵位竟然由伯到侯,又由侯晋升为匡国公。 明军内部打得不可开交,清军与明军也在平溪一带反复拉锯,不断地沦陷、收复、再沦陷、再收复……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清军在黔东不断袭扰,而滇中的孙可望又从黔西长驱直入,老将皮熊再度不敌,避走清浪、平溪,“可望遂据有全黔”。皮熊利用自己经营多年的与贵州各处土司的良好关系,组织了一支三万人的土兵部队,“自都匀出平越(今贵州黄平)”。这时,皮熊、王祥与孙可望三方在表面上达成和解,约定在今湄潭县南乌江边上的袁家渡会盟。谁知这正是孙可望诱敌之计,趁皮熊防备松懈,发动突然袭击,皮熊大营破防,军队溃散,仓皇逃亡铜仁、乌罗,兵权尽失。直至孙可望失败后,永历帝记念皮熊忠勇,又重新任命他镇守贵阳,并晋封黔阳王。1657年,清兵攻陷贵阳,皮熊逃入水西土司寻求庇护。水西降清后,皮熊在水西可渡卜河落发为僧,年近八旬的老王爷看着满头白发随风飘落,滔滔江水争流不息,不知是否真的动了禅心。 后来水西土司安坤又想反清复明,联络皮熊共图起事。皮熊壮心不已,立即派人发放劄付,召集旧部,准备东山再起。可惜机事不密,情报泄露,1664年,吴三桂发兵围剿,安坤败死,皮熊被擒。史载“熊年八十余矣,伉直不屈,捶颊齿牙落,喷血大骂”,吴三桂对其软硬兼职,派前明降将去探视,“熊称引古今忠义,追叙大明败亡之故,词义慷慨”,看来穷途末路隐居多年的皮熊一直不忘反思故国沦亡的教训。最终,黔阳王皮熊,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绝食十三日,反手抓床,舌蹇大叫而死。与皮熊一同赴死的,还有他的幕客十一人。背负降将恶名的吴三桂对宁死不屈的皮熊恼羞成怒,命人“戮其尸,颈流白膏”。据传皮熊曝尸荒野后,“群鸟回翔不近”,滇中义士悯其忠义,悄悄将尸体窃去,安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天道轮回,谁也预料不到,九年后,吴三桂反清,战旗再度飘过平溪,杀戮伴随着喋喋不休的政治宣言横扫大江南北。吴三桂失败以后,他的尸体也被偷偷埋葬,至今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