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 四老婶</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天下午,大伯心情凝重地对奶奶说:“妈!四婶看来不行了, 这两天她一直卧床不起,滴水不入,药也不肯吃!”听大伯说完后, 奶奶便跟着他去看望四老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奶奶回来后,在吃晚饭的时候,当着众儿孙的面说:“四婶 看来不行了,大家要准备好她的后事!”顿时,整个厅堂一片肃穆、 宁静,从爷爷、奶奶到我们孙儿辈,心情都很沉重、悲痛、哀伤、 甚至于还带着几分恐惧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是 1945 年 8 月 15 日光复一周后的事。那天恰好是农历七 月十五,中国人的鬼日。当天晚上,乌云密布,未见月影,夜色 阴森。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坤甸日军虽龟缩兵营,但受降的 英澳联军尚未抵埗,当地治安欠佳。入夜,路上行人甚少,整个 城市笼罩在昏暗、闷热和寂静之中。但也是那天晚上,附近的狗, 都发狂似地乱吠。有的声如狼嚎,划破长空,令人惊恐失色;有 的声调低沉,如泣如诉,令人毛骨悚然;有的似遭打杀,声如垂 死挣扎哀鸣,令人揪心落泪。这“鬼日”之夜,众犬吠影吠声, 此起彼伏,如地狱冤魂哀嚎,澈夜未止。当时联想到祖母说的“四 婶看来不行了,大家要准备好她的后事!”更增加了我的神秘和 恐怖感。我澈夜未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翌日清晨,堂哥阿璧哭泣着来报丧。在奶奶的带领下,全家 大小十几人,簇拥而到大伯的新宅。此时四老婶已被安置在大厅 中间的小木床上,她安详地离开了这刚赢得胜利与和平的人世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潮州人叫叔公为老叔,叔婆为老婶,“四老婶”即四叔婆。 四老婶是我们家族中颇受尊敬,并略带“传奇色彩”的人物。四 老婶姓陈,名讳,生于何年月,也无从考证,卒于公元 1945 年 8 月 23 日——农历乙酉年七月十五日卯时。四老婶去世时的前一年 刚做过 60 大寿,据此推算,四老婶当生于公元 1885 年前后,也 即在前清光绪年代。她和四老叔在辛亥革命前两年结婚。当年, 四老叔跟随祖父在荷属东印度西婆罗洲打拚,早已过而立之年的 四老叔,在祖父的鼓励、支持下回家乡相亲、结婚。在他离开南洋前,家乡砂垄黄厝的族长已为他选了妻子——陈厝一家小户人 家的千金。四老叔相亲次日便正式下聘,一周后抬着花轿迎婜新 娘进宅。新婚燕尔,郎情惬意不过半月,四老叔便离开家乡重返 南洋了。当他刚踏上坤甸湿润的黑土地时,不幸得了一场令人谈 虎变色的传染病——虎列拉。四老叔撇下了家乡的娇妻离开人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祖父给年方十八的四老婶写了一封信,劝慰她再嫁,勿贻误 青春年华。四老婶复信称,“未亡人虽是农家女子,但在家读过 四书五经,也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在 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古皆然。三从四徳,贞节之 古训岂可悖逆,未亡人宁做贞烈女,不当再醮妇。但愿生为黄家人, 死为黄家鬼,未亡人绝无再嫁之念。”执意在家守寡终生。信末 称唯有一憾事:“愚夫于婚后数日即返番畔,膝下并无子女,拟 收养一义子,以继承黄家香火。”祖父读了此信,沉思片刻,便 着人唤祖母前来商量,两人当场拍板,将大伯父和二姑过继给四 老婶为子女。之后,小学刚毕业的大伯和二姑便由人护送回家乡, 在祠堂行了三跪九叩的认亲礼。大伯当年已是十几岁的人,虽过 继给四老婶,难于改口称她为“妈妈”,仍以四婶称之。年仅四 岁的二姑,纯洁无瑕、活泼可爱,回到家乡认了亲,便亲热地称 四老婶为“妈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四老婶的照顾和培育下,大伯在汕头、厦门等地完成学业 重返南洋,二姑也到及笄之年。在大伯离开家乡之前,四老婶亲 自为他择偶,儿媳妇是她的同乡人,大伯有了幸福的小家庭;但 四老婶为二姑选择夫婿,却看走了眼。二姑丈姓莫,是个不务正 业的纨绔子弟。二姑婚后不久,莫姑丈便过番继承家业,把二姑 撂在乡下侍候家婆。二姑的家婆丧偶多年,寡居家乡庵埠,她生 性孤傲、蛮横,是个典型的农村泼妇恶婆,经常无缘无故地打骂 甚至用棍棒毒打二姑。一次,二姑被打得遍体鳞伤,又不敢回娘 家诉苦,一时想不开竟悬梁自尽。四老婶得悉二姑被她婆婆虐待 致死,立即赶去庵埠同莫家理论,谁料莫家老婆子杖其是大户人家, 财大气粗,蛮横无理地说:“阿梅是莫家媳妇,她不守莫家规矩, 受到家法惩罚是理所当然。她悬梁自尽是自愿,并非莫家逼她死的,倒是你们家训不严,教出个不孝敬家婆、循规蹈矩的女儿!”四 老婶同她理论了一番,莫家置之不理。四老婶只得回家诉诸于乡亲, 众乡亲义愤填膺,此时在汕头读书的三叔阿鸿和堂叔阿睦听说姐 姐寃死于莫家,怒不可遏地跟着众乡亲去庵埠莫家兴师问罪。三 叔和睦叔手持“巴郎刀”,闯入莫宅,二话没说,揪住莫家老婆 子衣领说:“杀人偿命,我家姐姐被你害死,现在就要你的狗命!” 那老婆子见众人来势汹汹,吓得下跪求饶。后来还是莫家乡邻出 面圆场,他们深知莫家理屈,当众责备莫家老婆子平时虐待和辱 骂、毒打儿媳,儿媳寻短见后不仅不向娘家报丧,妥善处理后事, 反而颠倒黑白,蛮不讲理地辱骂娘家。莫家老婆子见群情激愤, 不得不向四老婶等人低头认罪,惊颤颤地要求三叔和睦叔放下架 在她脖子上的“巴郎刀”。经过双方乡亲调解,莫家向黄家谢罪 道歉,厚葬被其迫害致死的儿媳;并照旧日乡例习俗,由黄家的 人上屋顶“拆瓦”。这时怒气未消的三叔和睦叔拿着锄头登上屋顶, 准备将莫家大院屋顶翻个底朝天,只是在四老婶的劝说下,拆了 莫家数十片屋瓦,解恨而返。 事后,在坤甸的二姑丈莫木添得悉二姑自缢,悲痛不已,写信责问其母,并到黄家登门请罪。事件平息后,两家尽释前嫌。奶奶和四老婶心胸宽广,仁爱善良,后来二姑丈莫木添在坤甸续弦,娶的是郭家闺女,为人贤惠,奶奶和四老婶认她为义女,我们也称她为二姑。逢年过节或爷爷的寿辰,莫姑丈和“郭二姑”必携金门高粱酒、大红阉鸡、五花肉(回娘肉)来我家贺节拜寿。除夕夜,爷爷、奶奶和“四老婶”分封红包(压岁钱)给内外子孙,必备两封红包待明日大年初一,莫姑丈举家来黄家拜年时,分给源富、源发两表弟。兄弟俩领到红包时,都和我们一样叩首拜谢“阿公”、“阿嫲”,一如自己的亲外公、外婆。莫源富俩兄弟和我们虽无血缘关系,但他们对黄家情深义重,直到本世纪初,年已古稀的莫源富、莫源发两兄弟,逢年过节仍到我姑母家拜年贺节。岁月易逝,黃莫两家情谊永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四老婶当年居住的祖屋潮安彩塘镇砂陇黄厝口门楼室内</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35年,大伯回国将家眷——四老婶、 大伯母和堂姐、堂哥等人从家乡带回坤甸。四老婶给我的第一印 象颇深:这是一位纯朴善良、敦厚老实的农村妇女,她身材硕长, 腰板硬实,厚厚的黑发后面盘着小发髻。她衣着朴素大方,上衣 是左开襟的浅蓝色的长袖唐衫,下身是一条坚裹双腿的藏青色长 裤。她行走步伐敏捷,但在她轻松的步履中突现了与众人不同的 风度,那就是左右一摇一晃。我好奇地观察,原来她是一位被称 为“小脚女人”的“缠脚阿妈”,她的双脚是名至实归的“三寸 金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老婶是典型的潮汕家庭主妇,是一位擅长料理家务的能人。 她来南洋后,成了我们家的主管,家里中馈之事,无不请她传授 指点,从做潮州点心到潮州菜肴,烹龙庖凤无所不晓。她特别擅 长烹制“芋泥”、“锅烧芋”、“卤鹅”、“荷包鸭”等潮州美 味佳肴;她制作的潮汕糕点更是出类拔萃。她来坤甸后,每年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正月初一,我们可以吃到正庄的“甜粿”(年糕)和“落汤钱”(又 称糍巴);五月节吃到被誉为汕头“阿妈宫粽子“的大肉粽。四 老婶平时喜欢做些好意头的菜给我们吃,如“猪红炒韭菜“、“卤 味豆腐干”、“芹菜炒豆干丝”。说是猪红补血养气,韭菜割了 一茬又一茬,常吃这道菜,将来子孙延绵不绝、代代健康。潮州 话“干”“官”同音,且豆腐干形同旧时的“关防”、“官印”, 多吃豆腐干,将来可做大官。“芹菜”寓意勤奋、勤劳,小孩吃 了“芹菜炒豆干”,便会勤奋读书,勤劳工作,发家致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自四老婶来后,每年清明节扫墓,规矩多起来了,如要备哪 些香纸烛,要摆那些供品,她老人家都特别讲究。在我的记忆中, 扫墓必备红猪头,大卤鹅、江河大鱼(忌用海鱼,何意,不解), 即所谓三牲;供品还要有一把韭菜和一盘豆腐干,如前所述,寓 意子孙后代一茬又一茬,英才辈出。四老婶更精于红白喜事之道, 每有亲友家办喜事,必请四老婶为其料理聘礼、嫁妆,乃至为新 娘绞面、梳头打扮和布置洞房之事。四老婶对红白喜事,都严格 按家乡老规矩办,一丝不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老婶特别惹人注意的是她那三寸金莲。她一年 365 日总是 穿那开襟的浅蓝色的长袖唐衫,紧裹双腿的藏青色长裤包到脚后 跟,人们无法一暏她那“三寸金莲”的真面目。有些后辈好奇, 想看她的“三寸金莲”,她总是摆着手说:“走,走!,有什么 好看的!”她身材高瘦修长,走路又特别快,后来一些人发现她 是“小脚女人”,惊奇不已,有人说这小脚妇女,走路飞快,肯 定是学过功夫的,更有人说她有特异功能。因此当她上街时,行 人必驻足注视她的行动举止,以为她身怀武功,称她为“山东人” (当地人认为山东人都会功夫)。特别是当地土著人都敬畏她三 分,一看她出现唯恐避之不及。有一次,当地马来人和马都拉人 因族群纠纷,在我们家门前斗殴,双方正大打出手。四老婶突然 走出家门,人群中有人喊道:“山东人来了!”“‘功夫’来了!” 正在斗殴的人群,如闹事的小鬼见到判官,吓得作鸟兽散!此事 后来成了当地一段轶闻趣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老婶离开我们已经七十多年了,但我常怀念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