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初,我在军区某骑兵部队当兵,因入伍前曾做过小学的音乐老师,所以,入伍后就被调到团俱乐部工作。别小看俱乐部,那可是基层团队的文化部呀,我别提有多高兴了。</p> <p class="ql-block">有一年春天,军区文工团来我们部队慰问演出,我第一次看到专业文工团的节目,精彩极了,尤其是那个乐队,双管的建制,动静真叫一个棒,让我大开眼界。</p> <p class="ql-block">其中最引我注意的是那个女手风琴手,拉的太好了,人也长的漂亮,一把琴在她手上怎么就能奏出如此美妙的旋律,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把我都看呆了。</p> <p class="ql-block">文工团要在我们部队休整几天,我便有幸能接触到他们。一连几天的早晨,我都能看见那个拉手风琴的姑娘练琴。枯燥的军营,突然有了琴声,连阳光也显得更加明媚了。</p> <p class="ql-block">一日,在闲聊中我知道她叫李华军,是文工团专业演奏员。她也知道我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就为我演奏了一支《喀秋莎》。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外国名曲,太好听了,简直就是天籁之声。</p> <p class="ql-block">第二年,军区举办了一期战士歌手训练班,我有幸参加了,在最后的毕业汇报演唱会上,我唱的歌得到军区领导的一致好评。回部队没多久,便被调到军区文工团了。</p> <p class="ql-block">进团后,我成为一名专业歌唱演员。李华军和我同在演唱队,她知道我音乐底子薄,尤其是乐理知识更差,就经常陪我练歌,教我视唱练耳,成了我的好老师,好搭档。</p> <p class="ql-block">第二年,我俩合作的男声独唱《哨所有棵小白杨》,在全军汇演时获了大奖,团领导非常高兴,准备给我俩报请三等功。</p> <p class="ql-block">第一次获此殊荣,我别提多高兴了,没想到李华军比我更高兴,因为,她看到的是我的成长,我的进步。我们俩为这个共同努力的成绩而激动不已。</p> <p class="ql-block">我们队的指导员刘卫东也来祝贺。他和李华军同为新宁二牧场出来的,曾是学“毛著”的积极分子,去年,才从军分区调上来,为人谦和,我们都叫他刘指。</p> <p class="ql-block">刘指平时对李华军非常关心,人们私下都说他们在谈恋爱,可李华军总说他们只是同乡关系,是他的老大哥。这天,李华军约刘指出去散步,说收到爸爸的一封信,心情不好,想跟他聊聊。</p> <p class="ql-block">原来,爸爸信里寄来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说牧场领导硬拿这张照片说他是苏联特务,父亲极力解释说自己是五十年代撤侨时滞留的专家。但没有人信他,最终还是被判了刑。</p> <p class="ql-block">这个消息,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把刘指和李华军都炸懵了。刘指劝李华军去向组织揭发父亲,李华军则坚持父亲不是特务,是滞留专家。为此,两人争执不下,产生了很大分歧。</p> <p class="ql-block">时间一天天过去,立功的事迟迟没有结果,我就去有关部门询问,人家说:“你们还提立功的事,现在是考虑怎样处理李华军的问题,你要主动和她划清界限,免得受到牵连。”</p> <p class="ql-block">我十分震惊,说李华军是好同志,她不可能有问题。但他们却说,已经掌握了大量材料,证明李华军的父亲是苏联特务,她本人有通敌嫌疑,我再这样坚持下去是会犯大错误的。</p> <p class="ql-block">原来,在这之前,二牧场的一纸外调函寄到军区,军区立即成立了工作组,现在,正在着手调查李华军,还说文工团是政治部的直属队,绝对不能出政治问题,这事要严肃处理。</p> <p class="ql-block">此事很快传到团里,队上立即找李华军谈了话。文工团一时黑云压顶,气氛很是紧张。上面的专案组,还指派刘指专门负责这件事,说他和李华军比较熟,好做工作。</p> <p class="ql-block">一连开了几天“案情调查会”,李华军坚定说他父亲就是当年滞留在中国的苏联专家,并说父亲非常喜欢中国,还和中国的工程师结了婚,压根儿不可能是苏联特务。</p> <p class="ql-block">面对这个局面,人们面面相觑,即无法证实,也无法否定。连续开了几天会仍毫无结果,刘指更是着急上火,寝食难安。这天一早,刘指又被工作组叫去谈了一个上午的话。</p> <p class="ql-block">下午,形势突变。会刚一开始,刘指就一反常态地说到:“经过几天的调查,案情有重大突破,李华军私藏着一张他父亲当兵的照片,好像还是个小军官。工作组已经拿到了证据。”</p> <p class="ql-block">“李华军还告诉我,她父亲也会拉手风琴,她从小就是听着她父亲的琴声长大的,她父亲还给她起了一个喀秋莎的小名。李华军的名字是随她母亲叫的,大家想想,这不是通敌是什么。”</p> <p class="ql-block">“更可疑的是,有一天夜里,她在偷听敌台广播,播的什么我听不懂,但放的音乐是苏联歌曲《喀秋莎》,听说“喀秋莎”是苏联一种火炮的名字,我怀疑这可能是个军情暗语。”</p> <p class="ql-block">听到这里,众人愕然了。李华军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两眼紧盯着刘指,泪水夺眶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几乎不认识这个曾经让她无比信赖且称之为同乡大哥的刘卫东了。</p> <p class="ql-block">案情有了进展,两天后,军区工作组就下了结论,给李华军记大过一次,保留军籍,立即去通讯站当兵锻炼,接受改造。从此,她的人生轨迹便发生了根本的改变。</p> <p class="ql-block">就在李华军离开文工团没多久,中苏边境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武装冲突,两国关系顿时恶化,部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通讯站借口为了安全起见,把李华军提前复原迁回新宁原籍。</p> <p class="ql-block">我闻讯赶到通讯站,想送她一下,可站上的同事说她前天已经坐班车回新宁了。我像个木头人一样被定在那里,周身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我的好老师,好战友,就这样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p> <p class="ql-block">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情绪极度低落落,对前途彻底失去了信心,什么获奖呀,名利呀,事业呀,没有李老师的陪伴,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完全沉浸在悲愤与颓丧之中。</p> <p class="ql-block">百无聊赖中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甚至还专抽那种辛辣的劣质莫合烟,自暴自弃,自我摧残。我真想把嗓子搞坏,就再不用上台演出了,甚至,想到了要离开文工团。</p> <p class="ql-block">半年以后,嗓子还真出了问题。医生说声带内膜粗糙,音色出现波形杂音,建议改行。我心中且喜,阴谋得逞了。无奈之下,团里只好让我到舞美队协助搬道具,搞灯光。</p> <p class="ql-block">不久,刘指也调到政治部文化科当副科长去了。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就像一颗石子掉在湖水里,没有溅起多大的涟漪,李华军的名字也渐渐变得模糊和遥远了。</p> <p class="ql-block">斗转星移,新老更替,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工团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这些新生代也逐渐走上了领导岗位。记得在世纪之交的那年秋天,我带团去到塔河地区一个边防团去慰问演出。</p> <p class="ql-block">演出压轴的仍是团里的保留曲目独唱《哨所有棵小白杨》,伴奏是青年手风琴演奏家雷欣。那天的演出效果特别好,观众掌声热烈,情绪高昂,不断把演出推向高潮。</p> <p class="ql-block">这时,我突然发现坐在观众席的一位妇女表现异常,好像在哭,且越来越激动,几乎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抽动着。一首歌怎么会使她出现如此大的反映呢?这不免引起我的注意。</p> <p class="ql-block">等再次返场时,雷欣演奏了她最拿手的手风琴独奏《喀秋莎》。只见她手指上下翻飞,出神入化,把这支歌曲演绎的委婉悠扬,妙不可言。许多演员也跟着唱起来,效果好极了。</p> <p class="ql-block">再看观众席上的那位妇女早已涕不成声了,最后竟起身跑出了场外。我见状更是奇怪,甚至觉得那人有儿面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跟着跑了出去。</p> <p class="ql-block">演出结束了,观众掌声雷动,我带着那位妇女走到台前,高兴地向大家介绍道:“同志们,这位就是我经常给大家提到的李华军老师,她曾是我们团有名的手风琴演奏家。”</p> <p class="ql-block">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欢呼着,跳跃着,谈笑风生,好不热闹。大家相拥着走出好远,李华军还盛邀我们一定去她家做客。我们欣然接受了。</p> <p class="ql-block">李华军的家住在塔河市里,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家。我们的到来主人非常高兴,夫妻俩特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战友相聚非常高兴,我们又找到二十多年前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席间,我看到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那是她年轻时下部队时的照片,年轻,漂亮,朝气蓬勃。看到这照片,李华军不禁神情黯然下来,讲起了我们分别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p> <p class="ql-block">那年,她回到新宁后,父亲已服刑去了塔里木,母亲急火攻心精神失常,疯疯癫癫四处游荡。家被抄了,屋里一贫如洗,只有父亲的一把手风琴还扔在墙角。</p> <p class="ql-block">看到这一切,李华军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她哭着,喊着,嚎啕着,把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想着再也不可能和手风琴有任何瓜葛了,便疯也似的冲了出去。</p> <p class="ql-block">她的心死了,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荒野里游荡着,她想到父亲母亲,想到文工团的战友,也想到她曾经无比信任的同乡刘指,环顾四野,路在何方?一种轻生的念头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思。</p> <p class="ql-block">“再见了我的青春,再见了我的琴,再见了所有爱我的人。”她心一横,一头扎向新宁河。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回头一看,竟是他们牧业队的塔河知青程大力。</p> <p class="ql-block">程大力很同情李华军的遭遇,经过他的苦心劝说,李华军的情绪终于一天天平静下来,三个月后,他们草草结了婚,便一起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在塔河安了家。</p> <p class="ql-block">当提到刘指时,李华军说他们搬到塔河后刘指来过一次,特来道歉,说为在文工团的事感到羞愧,当时鬼迷心窍,为了能调到政治部,受到办案人员的蛊惑,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p> <p class="ql-block">刘指还说,他调到政治部的第二年就赶上清理“三种人”运动,他被列为对象转业了,又回到二牧场,得知李华军已远嫁塔河,悔恨不已,曾几次想来看她,但都没有勇气。</p> <p class="ql-block">这次还是假借出差才来塔河。过去,由于自己一步走错,让他失去一生最宝贵的东西,现在,再想补偿,也是不可能了。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作孽,自己承担吧。</p> <p class="ql-block">李华军看刘指那个无地自容的样子,也就原谅了他,说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都是小人物,很难做到独善其身,我理解一个从牧场走出去的孩子有多么的不易。”</p> <p class="ql-block">刘指眼含热泪哭着说:“华军,你是天下最好的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以后有用的着我的时候,我定会竭尽全力的。”刘指走了,看着他颓丧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好像老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如今,改革开放了,中俄关系正常了,去年,俄罗斯的亲戚还来我这儿探亲,相聚的那一刻大家高兴地唱起了久违的“喀秋莎”,热闹极了,遗憾的是,这一幕爸爸没能看到。”</p> <p class="ql-block">是的,改革开放迎来了美好的新生活,看着李华军一家人欢聚一堂的样子,我也很高兴,感叹我们小人物的命运,时时都同时代的步伐紧密相连,国家的兴旺才是我们人民幸福的根本保证。</p> <p class="ql-block">酒饭正酣,李华军从内屋抱出了手风琴,顿时,一个无比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啊,喀秋莎,我们的喀秋莎又回来了!”大家激动万分,李华军满脸绯红,如同少女一般美丽。</p> <p class="ql-block">就要分手了,李华军把我们送出门外,说她下午还要去老年大学手风琴学习班辅导排练,下周日,老年大学的学员还要参加塔河万人手风琴演奏音乐会呢。</p> <p class="ql-block">近几年,塔河的手风琴文化的确搞的不错,市里还专门请李华军去做艺术指导。听说这次晚会的压轴节目就是万人齐奏“喀秋莎”。如今的手风琴,已经成为塔河市一张靓丽的名片。</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离开了李华军的家,夕阳正透过白桦林洒在小路上,似有《喀秋莎》的旋律轻轻飘来。我在心中询问自己:喀秋莎?谁是喀秋莎?是一个人吗?还是一首歌?回答,它是一个时代的烙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