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梅

沙砾

寻常一样窗前月，

梅艳花香门后人。

——《寻梅》

以梅入诗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时期。

南北朝诗人陆凯看见北去的驿使，想起了远在长安的朋友，于是特地折取一枝梅花托传递书物的信使将早春美景带到北方，与友人共赏。

当相忘于江湖的老友收到这朵来自千里之外的梅花，相思大概也在不言之中吧。

世人皆爱梅，文人墨客看见梅花开总忍不住要夸赞一番。“三年闲闷在馀杭，曾为梅花醉几场”是白居易的痴狂，“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则是卢全的一往而情深。

在诗人眼中，梅花是知己，亦是爱人，是心里永恒不变的白月光。

电视剧《繁花》里阿宝第一次到初恋雪芝家的场景，也是大雪纷飞梅花正开的时候，雪芝就倚靠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幽香的腊梅等爱人来。

雪芝不响，阿宝知她心意，为爱情兴致冲冲的做了一次“盗花贼”，只一支梅花，暗香便丝丝绕绕浪漫了整个房间。人们的相聚与分离，也像极了梅花开又落。

庆幸世间还有梅花，让人的情感还有一处寄托。

‖ 人生不过一场绚烂花事

寂寥的冬日夜里，也是相思最浓的时候，万般等待没有盼来归人，却守得满树梅花开，此般欣喜倒也能解几分相思之愁。

梅花可以让人浮想联翩，婉约派词人李清照一生对梅花情有独钟，在她的笔下，梅花像爱人又像朋友，让漂泊流离的生活从此有了牵挂。一朵梅花，道尽了李清照独一无二的心灵世界。

少女时代，只一句《渔家傲》里的“此花不与群花比”，便足以见得她对梅花的偏爱。银装素裹的月夜，天地一片苍茫，唯有梅花凌寒独自绽放，沁人心脾的暗香从幽暗处袭来，更引人禁不住要去寻它。

少年意气风发，要争做报春的梅花，得意都写在脸上，藏也藏不住。

或许人们对美的事物感受往往是相通的，今天常常被人们拿来与清照的梅花词比较的陆游，也从不吝啬自己对梅花的赞美。

他说“一春花信二十四，纵有此香无此格”，整个春天报信的花有二十四种之多，却没有一种能比得上梅花的品格。在今天，这样的夸赞要算“拉踩”了，但看过陆游在另一首诗里写到的“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漫山梅花开遍，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看尽每一树梅花。

所谓为“爱”痴狂，境界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花开总有落花时，像极了人生，世事沧桑，人老去，梅亦老去。

北宋灭亡，丈夫骤逝，李清照所有的幸福，似乎也被这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在颠沛流离中尝尽了孤独滋味后，梅花对她而言更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早年间梅花开时，李清照会和爱人赵明诚踏雪寻梅，摘回来的梅枝放在花瓶里，花美人的心也美。

花香无言，夫妻俩在案前歌咏唱酬，文字校斟，抽书斗茶，好不热闹。温一壶清酒，围炉小酌，人不知是醉倒在酒里还是醉在梅花香里。

而今梅花依旧，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走过半生，清照笔下的梅花也在物是人非中洗尽铅华，不华美，却更动人。人生的多情与浪漫，大概也正在于此吧。

‖ 恰似故人来

月色朦胧的夜晚，万物静谧如谜，漫步在阵阵梅香中的无眠者的寂寞，大概也会被这清幽的花香味道冲散吧。

千年以前，自称以梅为妻的林逋用他淡薄的隐者心态，让人们透过梅花看见了一种外表柔弱内心淡薄的逍遥姿态。后来，梅花也成了苏东坡漫长的逆旅生涯中一路相陪的“情人”

宋元丰二年（1079年），苏东坡因反对“乌台诗案”入狱，被囚禁了100多天。次年正月，被贬黄州，途中偶遇梅花傲寒绽放，写下“春来幽谷水潺潺，灼烁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飞雪风霜之中，能有梅花仙子作陪，如同人生的低谷时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呢？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一路走来，艰苦环境中坚韧的梅花自然是他心里永远的牵挂，同样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还有万里相随的王朝云。

二人初相识于酒宴之上，苏东坡当时还是杭州通判，他喜朝云天生丽质 , ,独具清新洁雅的气质 , 遂收为侍女。朝云感念苏东坡脱籍之恩, 又十分倾慕东坡先生学识才华, 陪伴他二十又三年，直至人生尽头。

两人开始的情谊并不算太浓，到后来苏东坡在政治上备受打击，看淡世事的他决定遣散家眷让大家尽早谋个好去处，朝云却执意选择留下。人生最艰难岁月里的陪伴，给了苏东坡莫大的精神安慰，朝云在他心里，早已成了飘逸出尘的圣洁梅花。

相传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天苏轼酒足饭饱后，突然指着自己的肚子问身边人：“你们觉得我肚子里装的是何物？”一个婢女毫不犹豫地抢答道：“是一肚子锦绣文章。”又一人答道：“应是满腹治国理政的策略。”只有朝云笑着说：“您这肚子里，怕是装了一肚子不合时宜吧！”

听到朝云的回答，苏东坡心里明白，自己在这世上的知己从此又多了一个。

“玉骨那愁瘴雾, 冰肌自有仙风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朝云离世四个月后，不能忘情的苏东坡为她写下这篇《西江月》，一生喜爱梅花昂扬姿态的他慨叹，自己爱梅的情怀已随着晓云而成空无，如今已不再梦见梅花。

或许只有等到梅花再开时，随风潜入夜的熟悉香味能解相思忧愁吧。

‖ 寻梅正当时

盼望中冬季就要过去，春天大概也不会太远了。

天气好的时候，约上一两个朋友到户外去看花开，似乎比躲在屋子里等花开更有生趣些。自唐宋起，在经济相对繁荣的江浙地区，赏梅就成了一种雅俗共赏的生活情趣。

杭州灵峰的梅园，是当地比较著名的赏梅之处，《万历杭州府志》中记载，“西湖之梅以孤山为奇绝，然迩来颇不甚多，惟九里松抵天竺一路几万梅，俗称梅园。他处虽繁皆莫逾此。”

朱自清曾在黄昏十分到达灵峰，他去时梅花并没有开，但珍珠似的、繁星似的花骨朵儿在他眼中已经足够可爱，他说，“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

梅花让人流连忘返的无穷魅力，或许从来不止于深山之中，街头转角或者寻常人家门口不经意的一回眸，瞥见了，便忘不掉了。

都说红花要靠绿叶衬托，才更能散发出无穷的魅力，然而梅花偏不。俯身藏在园中一角，等到最不惹人注目的时刻在夜里悄然绽放，用自己执拗的温柔装点光秃秃的世界。

它已然做到了无言，却依旧躲不开世人瞩目。

武汉民谣歌手冯翔的《汉阳门花园》歌词里写，“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如今民主路上每天人来人往，游客们逛完户部巷就会来到汉阳门“打卡”，车多人也多，大街上播放的流行歌曲不绝于耳。时间流转，热闹与嘈杂不停，但对冯翔来讲，汉阳门冬天盛开着腊梅的静谧花园，依旧属于这些住家的人。

有些时候，人们寻找自我内心的安定，兴许只需要一树梅花。

诗人张枣有一句诗：“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有人说，这或许就是三十年后的我们，多么脆弱的瞬间啊。

然而，纵使这世上没有什么无悔，人生是一个困局接着另一个困局，但我们仍然有理由相信，希望也会像悄然绽放的梅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奔涌而来。

砂砾

2024年1月28日

江南 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