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与贺西泉相识于网上。他入群时,网名是“秦人”,我想,可能是个陕西老乡。以后他开始发表文章,我才知道,他是大荔县人,和我的家乡蒲城县紧挨着,是真正的乡党。加上都有在空军的经历,这无形中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用我熟知的乡语,叙说着相似的渭川田家故事,这更引起我的共鸣。</p><p class="ql-block"> 我是属于“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那一类人。年轻时,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总想离开家乡去外面闯荡一番。自从高考入军校以后,就呆在外面很少回家。等到“老大回”的时候,才发现家乡同样精彩,进而自惭对家乡认知太少,以至乡愁难解。</p><p class="ql-block"> 在这方面,西泉有他的优势。他在农村当过教师,比我更了解农村。解甲创业以后,又有机会重返故里,寻觅那些被岁月掩藏的旧事。他有一手好文笔,能写出朴实生动的好文章。人常说知己难逢,现在我手捧的这本书,正如一位老邻居,如同知己,说着家乡土话,侃侃而谈家乡事,解我心中乡愁。他的书里内容涉及多个方面,但最先令我欣慰的,正是写的乡愁。</p><p class="ql-block"> 乡愁是什么?我想,答案肯定很多。那西泉又是怎样写的呢?</p><p class="ql-block"> 乡愁首要是寻根。我们的祖上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落脚于这片土地?这是后辈会经常询问前辈的问题,也是前辈义不容辞回答的问题。但这却难住了不少人,使他们不好回答或回答不好。</p><p class="ql-block"> 西泉是一个不忘本的孝道之人,就是奔着“再贫苦再普通的人,都应该有他完整的人生”的理念,怀有一种寻不到根就对不起先辈的执着,开始了他的寻根之路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岁月绵长,河川变异,区域更迁,许多旧事已随陈年流淌而去,寻根之路肯定是艰辛之路。从华阴渭河滩安家村的李氏人家,到华山坡底的东吴村,以后落脚于大荔的贺家洼,地域不算大,可纠扯不少。他在这之间来回奔走,寻老人,辩地方,下河滩,串巷子,认老屋,一步步走来。当后来“从他十里不同风的方言里,我们终于弄清,父亲的出生地安家村,就在附近的渭河滩。……那里是父亲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也是我们永远见不到的地方。……父亲是在这里出生的,我们的根就在这里啊”(《父亲的身世》)。此刻,所有的艰辛,都化作泪水,化作欣慰,留作记忆,留作传承。</p><p class="ql-block"> 有人会说,这些有意义吗?</p><p class="ql-block"> 有。根,附着的是家乡的历史之缘。一个人能在哪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靠的是历史的缘分。寻根,不是生拉硬扯地给自己和家族找一个光面堂皇的名人,或者找一段光辉显赫的历史,而是还原历史的真实。西泉给自己父辈一个完整的人生传记,记载那一辈人筚路蓝缕,开业治家的起始,记载了一根扁担撑起全家的历史。父辈的形象从此丰满了,高大了,令后代尊敬了。他找到了自己的根,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应有的担当。</p><p class="ql-block"> 西泉笔下的家乡,坐落在关中平原的东端,有古藤老树昏鸦,有小桥斗渠贺家。虽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但有千里麦浪,扑鼻闻香的槐花。“夏天坐在柳树下,既招风又遮阳。蝉鸣是少不了的,有时听起来悦耳,有时聒噪得烦人”(《一斗渠》)。就是这一方水土,养育着这一方人。</p><p class="ql-block"> 但不掩饰的是,家乡又是贫穷落后的,还谈不上丰衣足食。为着维持生计,人们不得不付出更多的辛劳和汗水。于是在渭河渡口,“时常见一个力大无比的大汉,一根长扁担挑着各种货物过河,这个大汉,就是我父亲”(《大华路上》)。就有了书中父亲“像牛一样弯着腰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拱”的劳累,就有了“想我父亲吃尽了人间大苦,想他怎么就不能和我面对面一起吃这香喷喷的羊肉面呢?”的自问(《想起了父亲》)。也有了父子二人月夜赶路九十多里,拉着架子车,到澄县拉碳时的爬坡,遇雨的艰难,有了“两腿沉重,大腿面发硬,胳膊肘子的疤结也被蜇得烧疼”的心酸(《拉碳》)。看到这些,不由得对前辈们的付出而感叹唏嘘。</p><p class="ql-block"> 好在天道酬勤,有耕耘就会有收获,那一方水土也没有令他们失望。靠父亲的一根扁担,他的力气,宽厚的肩膀和脚板,他的经营头脑,终于“让我家十几口人的日子过得在村子上是稍好的。父母体体面面地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四位老人送终,拆旧盖新一大院房子”(《想起了父亲》)。勤劳,为家里带来幸福安康,这一方水土就这样给他们以回报。</p><p class="ql-block"> 故乡,就是这样一块神奇的土地:给过你饥饿但又无私地把你养大;给过失望,也给了希望;一度想远离她,但最后却毫无例外地依偎在她的身旁。这种乡土之情,西泉恰好地反映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西泉的这本书,短文较多,但《我家的老年》这一篇,却是少有的长篇,说的是很普通的过年。</p><p class="ql-block"> 从“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小时候我家是有一场仪式的”。这个仪式包括:给灶王爷像前献上白面石子馍;招呼大小辈跪下磕头;姥姥开始唱词;把灶王爷的像取下烧掉。灶王爷归天,仪式结束。“灶王爷前脚一走,我家准备过年的节奏就加快了。”</p><p class="ql-block"> 首先是全家翻箱倒柜地打扫卫生,更换床上用品,贴年画。到腊月二十六蒸年馍,腊月二十七做卤肉。腊月二十八、九两天作寿桃,蒸碗子。腊月三十日,女的蒸炸炒,男的安放列祖列宗的牌位,贴上对联。</p><p class="ql-block"> 年到了,我只能简单说一下那复杂的程序:初一祭祖先;初二回娘家;初三走远亲:初四待来客;初五迎财神;初六撤供桌,收好祖宗牌位。</p><p class="ql-block"> 初七这天晚上,“姥姥站在上屋门口,让我们小辈站在大门外,给我们一个一个招魂。”在有问有答中,完成了过年的最后一个仪式。</p><p class="ql-block"> 整个过年,都伴随仪式感和节奏感,虔诚、严肃、合乎礼仪地进行着。该顾及的谁都没拉下(包括灶王爷、土地爷、龙王爷、财神爷);该走的程序一个不减;该办的事都有落实。细致地描述,简直是一本《过年指南》。</p><p class="ql-block"> 中国人看重礼仪,把书礼传家当做一种高尚来传承。从这篇文章,你看到了一个尊礼和守礼之家。</p><p class="ql-block"> 但是,要说西泉家是礼仪传家,有点勉强。他父亲母亲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家里多是勤勉之人,而少书卷之气。可这样的人家,却是知书达礼之家。这不仅令人羡慕,也令人疑惑,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呢?</p><p class="ql-block"> 这当然归功于乡土文化的熏染。</p><p class="ql-block"> 过年,实际是一种祭祀文化。“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对先祖的敬畏怀念和崇拜。祭祀不诚,国运难续。对一个农耕民族来说,祭祀如果没有仪式感,就无法充分表达对先祖的礼敬。因此,过年这类大事,就衍化为约定俗成的乡规,演化为神圣般的经典理念,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的标识。你身处这个氛围之中,自然会融入其中,自觉按这些规矩行事。这就是文化的感染力。</p><p class="ql-block"> 在普通家庭里,文化感染的主要途径是潜移默化,耳闻目染。这来自母亲的歌声中,来自姥姥敬神的唱词中,来自父亲的身体力行中,来自家庭成员的自我约束中。在咿呀学语时,在嬉闹玩耍中,家乡那些历史、传统、风俗,就开始渗入生活,形成习惯,成为生活信条,影响我们的人生。这就是家乡厚重的文化之染,像肤色一样,洗也洗不掉。</p><p class="ql-block"> 西泉把过年仪式详尽地落入笔端,就是想把它传承下去。可是,时代有它的选择。“一代有一代的年,我家的年,再也过不回去了”(《我家的老年》)读到这里,我有点忧伤起来。</p><p class="ql-block"> 生活离不开吃。现在,面对大街小巷四下飘香的美食店铺,有时的确令人迈不开脚步。美食,已经成为各地争相炫耀的招牌,美食家也成为令人羡慕的一族。</p><p class="ql-block"> 西泉说他不是美食家,这话我开始有点不信。不是美食家,怎么能写出了一连串美食文章;怎么能写出这些美食的独特之处,烹饪绝招;怎么能吃出这个美食的诱人之味。</p><p class="ql-block"> 可我看后,又觉得他不是美食家,因为他有致命的偏食习性,这会影响到对餐饮评价的公平性。他的偏食性,表现在对家乡食材特别是普通食材的偏好推崇。他写起这些来,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架势,口若悬河,笔下生辉,让你知其色,觉其味,口生津。而对于外地的美食,他总是不屑一顾,或轻轻带过。</p><p class="ql-block"> 他认为,“家就得有家的味道。”家乡的味道,就是与别的地方不同。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那食材来自养过自己的那一方水土,有亲人的汗水浇灌,有家人亲手采撷制作。他要的就是这个味道,吃的就是这个过程,怎么能不可口香甜呢。</p><p class="ql-block"> 这样说,可能还有点浅显。这些东西,原本是平常之物,平时也相伴左右,不显山水,甚至会招人厌恶。但在“低标准,瓜菜代”那样的困难时期,它却绽放溢彩,拯救过人们。它有养育之恩,却不计较回报。没有什么会比家乡养育之恩更崇高。乡人是知恩的,也就不会忘记它。</p><p class="ql-block"> 比如说蔓菁。“蔓菁吃起来有股淡淡的药味。由于这种药味,许多人连它的甜味都不喜欢。长了黄斑的蔓菁,吃起来还有股怪味,连猪都不爱吃。”可当他听二弟说起用铁锅熬苞米榛子蔓菁稀饭,满屋香甜时,满口生津,“我喝两大老碗都不成问题。”(《蔓菁》)为什么?“我母亲说起蔓菁,总会叹息一声说,蔓菁救人哩。”蔓菁在粮食短缺时,也顶粮食。而冬天有阳光的上午,端着一碗黄黄的小米粥,上面放着腌制的蔓菁叶子,挤在一起说着,笑着,吃着,不就是家乡一道风景线吗?</p><p class="ql-block"> 又比如说红薯。这是秋季主要作物之一,其根茎叶常伴农家,蒸煮烧烤吃出了花样。但“顿顿红薯稀饭,红薯面饼子、红薯面饸饹,吃多了也真受不了。烧心,嘴里冒酸水,一大口一大。”但不管怎样,人还是不忘它,就因为注入了家乡这个要素,有了苦难相救的记忆。“吃红薯,有时吃的就是记忆。”(《红薯》)</p><p class="ql-block"> 严格来说,西泉不算一个好的美食家,应该是一个“思乡家” 。</p><p class="ql-block"> 乡情,是隐藏在骨子里的割不断的亲情。“少小离家老大也回不去了。我在这里吃的是家乡的味道,咀嚼的是乡愁。”(《在北京吃陕西味道》)。这话,令人五味陈杂。试想,身处京城,高朋满座,玉盘珍馐,有的是机会。可他偏要在这里吃出家乡的味道,这实在强人所难。乡愁,果真有如此力量。</p><p class="ql-block"> 西泉为我们展示了他的乡愁,那么真挚。其中的历史之缘、乡土之情、文化之染、饮食之育,尤为感人,也令我心动。</p><p class="ql-block"> 我读着书,也回想着老家的事。没有什么比血缘更亲,比家乡的父老更值得尊重;也没有什么比家乡的胸怀更博大,比乡愁更夺神。“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个乡愁,古今皆是。</p><p class="ql-block"> 春风又吹渭河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我想起“稚子归牛罢,相呼斗草虫”的童年、“农父踏田去,黄昏半掩门”的村庄、“甸甸谷垂地,沉沉果满川”的原野、“奔波风雨雨,挥汗日年年 ”的父老。二十年没能回去了,教我如何不想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4,1,25于兰州书剑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