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与麻城杏花村

巴水诗社

　杜牧与麻城杏花村

作者/吴昌发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晚唐诗人杜牧《清明》诗一出，“杏花村”声誉鹊起。然《清明》诗所指之杏花村所在何处，却众说纷纭。比较流行的有：“汾阳说”，山西汾阳产汾酒的杏花村；“贵池说”，安徽贵池的杏花村；“麻城说”，湖北麻城歧亭的杏花村。

据笔者考证，真正杜牧诗中牧童遥指之“杏花村＂应为湖北麻城歧亭镇郊之杏花村。

一.麻城杏花村符合《清明》诗节令特点

清明，一般在农历三月。《清明》诗题，即点明了时节。“雨纷纷” 进一步描述了清明时节的气候特点。仅这一特点，就可以排除“汾阳说”了。中国地理区划，山西汾阳属华北地区，湖北麻城属长江中、下游地区。就气候而言，两地区别是很大的。华北地区属春旱夏雨型，长江中、下游地区属春雨、梅雨、伏旱型。当长江中、下游地区春雨杏花三月天的时候，华北地区却是寒风料峭春旱天。因此，杜诗不可能写的是汾阳的清明景象。

或许，某个特殊年份，山西汾阳也可能“清明时节雨纷纷”。但杜牧平生资料中，却没有到过山西的记载。“汾阳说”者的依据是《樊川文集. 别集》中收录有一首杜牧的《并州道中》：

行役我方倦，苦呤谁复闻。

戍楼春带雪，边角暮吹云。

极目无人处，回头送雁群。

如何遣公子，高卧醉醺醺。

并州，山西太原古之称谓也，汾阳亦属其辖地。对此，著名学者缪钺先生评述道：《樊川文集.别集》中“如《边上晚秋》《青冢》《并州道中》等诗，也都可疑。我以前作杜牧生平事迹，每年行踪，历历可考，他未尝到过并州与边塞。这些诗可能也是他人作品混入者” ①。即令此诗可算杜牧到过并州的例证，但其诗中“戍楼春带雪”的春景，恰恰说明了并州不是“清明时节雨纷纷”之地。

注释：

①缪钺：《杜牧诗选 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5页。

　　二.会昌二年清明时节是杜牧赴任黄州之时

史载，会昌二年（公元842年）春，在长安任刑部比部员外郎的杜牧改任黄州剌史。但具体时间是哪一月到任，查《樊川文集》，有几种说法：

《黄州准赦祭百神文》：“会昌二年，岁次壬戌，夏四月乙丑，二十三日丁亥，皇帝御宣政楼，……牧为剌史，实守黄州。夏六月甲子朔，十八日辛巳，伏准赦书得祭诸神，因为文称赞皇帝功绩，用飨神云”。①由此可知，会昌二年的六月，杜牧已任职黄州，并奉诏于黄州祭祀百神。则知杜牧到任黄州时间当在当年六月之前。

但杜牧《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②却有另一种说法：“会昌元年四月，兄慥自江守圻， 某与凯同舟至圻。 某其年七月却归京师。明年七月，出守黄州。”这里说的是会昌二年七月出守黄州。既然是七月到任，又怎会于六月在黄州祭神呢？很显然与前说相悖。

好在杜牧《祭城隍神祈雨文》③为我们解开了疑团。这是一篇祭神祈雨文稿。文中说道是年“今旱已久，恐无秋成”。这当是一场可能导致秋粮无收的大旱。故知大旱时间当为是年六、七月间。文 稿中，杜牧自云：“牧为剌史，凡十六月”。由此后推，杜牧祈雨如在农历七月，则到任黄州时间为会昌二年三月；如祈雨时间在农历六月，则到任时间为会昌二年二月。由此亦可推定杜牧到任黄州的时间在会昌二年的二、三月间。这正是农历清明节时期。

为什么杜牧会有七月“出守黄州”之说呢？缪钺先生认为：“明年七月句中的七月，本作二月或三月。后人传抄，因涉上文其年七月而误作七月也”。④缪先生的说法是很有见地的。

注释：

①杜牧：《黄州准赦祭百神文》。岳麓书社2001年版《杜牧集》，第187页。

②杜牧：《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岳麓书社2001年版《杜牧集》，第223页。

③岳麓书社2001年版《杜牧集》，第188－－189页。

④缪钺：《杜牧年谱》。岳麓书社2001年版《杜牧集》，第367页。

　　三.杜牧从唐长安赴任黄州必经麻城杏花村

上文论证了《清明》诗的节令特点以及杜牧清明时节过杏花村的时间必然。那么，杜牧是否在此时节必经麻城杏花村赴任黄州呢？查相关资料，答案是肯定的。

范文澜先生著《中国通史》提出唐代陆路交通以长安为中心，分为四条干线①：其东路，自长安经洛阳至汴（河南开封）、宋（河南商丘）。过了汴、宋即达唐时淮南道所辖的光州、黄州。其南路自长安至荆（湖北荆州）、襄（湖北襄阳）。而东路是唐时最重要的官道。章开沅先生著《湖北通史》论唐时交通云：“长安至汴州连接大运河，是全国最重要的交通线”。②汴州至黄州则有著名的光黄古道与长安至汴州的官道相连接。

光黄古道是古时光州（河南潢川）至湖北黄州的一条古驿道。《麻城县志》清康熙九年刻本记载：“自县西（麻城县）七里岗至此（大安山），逾白沙关（县北九十里光山县界），为宋达汴京道。”光山县古属光州辖地，白沙关为光州经麻城至黄州的重要关隘。

今春，笔者曾前往大安山考察。那里至今仍残存一段长约五、六华里的古驿道遗迹。麻城杏花村正处于这条古道上的麻城古镇歧亭镇北郊。杜牧赴任黄州后的北宋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从北宋都城汴京（开封）贬任黄州团练副使，经陈（河南淮阴）、蔡（河南汝南）、光（河南光山）进入麻城，并在麻城歧亭杏花村老朋友陈季常处小住几日，然后赴黄州上任。其旅途诗文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路径资料，亦是这条古道的重要佐证。

作为朝廷钦命剌史，杜牧出长安经洛阳至汴宋，再经光黄古道到黄州，这条官道当是不二之选。

与苏东坡不同的是，杜牧赴任黄州途中并没有留下一篇诗文记载。但杜牧到任黄州后的第一个秋天，写下了《题齐安城楼》（黄州古称齐安），回顾了自己的赴任历程。诗云：③

鸣轧江楼角一声，

微阳潋滟落寒汀。

不用凭栏苦回首，

故乡七十五长亭。

唐时制度，“政府对水陆交通要道实行馆驿之制，规定三十里置一驿，即每隔三十里左右设置驿站”。④驿站设有主管，建有亭台等基础设施，故古人常以长亭代指驿站。杜牧故乡在长安杜陵，按唐代里数计算，黄州离长安陆路里程二千二百五十五华里，正好是七十五驿站之距。七十五驿站 的赴任之路，既是杜牧辛酸的凭栏回首，也是杜牧经东路赴任黄州的例证。

与此相印证的，还有麻城旧时驿站的文字实证。《麻城县志》载，旧时麻城有东馆驿、中馆驿、西馆驿三大驿站。中馆驿正在光黄古道大安山近处，现仍名为中馆驿镇。西馆驿则在麻城古镇歧亭，其间正好相隔三十余华里。歧亭为麻城西南门户，向为水陆交通之要冲。

《麻城县志》记载，歧亭齐梁间为赤亭县治，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朝廷在此设置亭州，武德八年（公元625年）并入麻城。清朝，黄州府在歧亭设同知，民间称“二府”。宋隐士陈季常隐居于斯，苏东坡曾为其作《方山子传》。杏花村正处于镇之北郊，杏林繁荫，酒肆林立。杏花村美酒也是很有名气的。当地民谣：“三里桃花店，五里杏花村。村中有美酒，店里有美 人”至今传唱不衰。

特定的节令、特定的赴任路径、特定的杏花村风物。我们完全可以说，麻城歧亭杏花村，正是杜牧《清明》诗中牧童遥指之杏花村。



注释：

①范文澜：《中国通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三卷第328页。

②章开沅：《湖北通史 隋唐卷》。华中题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页。

③缪钺：《杜牧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50 页。

④章开沅：《湖北通史 隋唐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3页。

　　四.赴任黄州正是杜牧人生的“断魂”之旅

杏花村“三说”中，与“麻城说”相争的是“贵池说”。“贵池说”者云：贵池也处于长江中、下游地区，杜牧也在贵池（池州）任过剌史，贵池近郊的杏花村才是《清明》诗中的杏花村。“贵池说”虽有所依据，但终不如“麻城说”可信。

说清楚这一问题，我们不妨回到《清明》诗本身及诗作者本人。

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鉴赏辞典》收录了杜牧这首《清明》诗。著名学者周汝昌先生为其作了精彩赏析：①“这一天正是清明佳节，诗人小杜，在行路中间，可巧遇上了雨。”雨纷纷，“实际是形容那位雨中行路者的心情。”是什么心情呢？“路上行人欲断魂”。周汝昌先生说：“在诗歌里，‘魂’指的多半是精神、情操方面的事情。‘断魂’是竭力形容那种十分强烈，可又并非明白表现在外面的很深隐的感情。”“本来佳节行路之人已经有不少心事，再加上身在雨丝风片之中，纷纷洒洒，冒雨攒行，那心境更是加倍的凄迷纷乱了。”

诚如是，会昌二年的清明时期，正是行人杜牧人生的“断魂”之旅，因而催生了这首“断魂”的《清明》诗。

查历史资料，杜牧出生于官宦之家。其祖父杜佑历相三帝，居位十年；其伯父、父亲也都做官，一时贵盛无比。杜牧亦以此为荣：“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②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杜牧从26 岁进士及第进入官场，到赴任黄州时已 有十五年了。其间十年为幕府吏。开成三年（公元838年）才由宣州团练判官回京任左补阙、史馆编修。开成五年升任礼部膳部员外郎，协理礼仪祭祀事宜。会昌元年转任刑部比部员外郎，协理司法民政事宜。从仕途上看，熬了十几年，杜牧好不容易在京城站住了脚，且有较好的上升空间。而外放黄州，既非重用，也非优差。

当时的黄州，只是一个“五千余户”③的“葭苇之场”，④仅辖黄冈、黄陂、麻城三县。且按唐时情况，“士大夫都喜欢做京官，不愿外出”。⑤不仅如此，杜牧外放还有政治上受排挤的因素。杜牧《祭周相公文》云：“会昌之政……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⑥这说明，杜牧离京，还受到朝中政要的排挤。如此种种，对于“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⑦的杜牧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挫折，杜牧悲愤而凄凉的心境可想而知。本来，阳春三月正是大江南北莺飞草长的欣荣时节，即令是连绵春雨，也是名家吟咏下的“好雨”。然而，这些令人鼓舞的新春景象，对于诗中的“行人”却是“欲断魂”的凄凄伤感。当诗人行到麻城杏花村时，郁积于胸的愤懑随着连绵春雨一触而发，遂有了这首流传千古的《清明》诗。

时隔二年，会昌四年（公元844年）秋九月，杜牧结束了黄州剌史生涯，改任池州（今安徽贵池）剌史。池州较黄冈发达，户数比黄冈多出一万二千户。⑧正好池州近处也有一个杏花村。既然是池州有名的风景名胜，作为剌史的杜牧当有暇前往赏玩。当年秋冬之季，杏花村是不可能有清明时节景象的。即令是第二年春再去寻访，也不至于有“酒家何处”之问。而从心境来说，池州任上的杜牧虽仍有郁郁不平之慨，却又比黄州任上要平和了许多。杜牧池州诗文多有酬唱会友之作，亦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醉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⑨的释然心态。池州任上的杜牧游杏花村，当不至于有“断魂”之感。

注释：

①《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年版，第1101页。

②杜牧：《冬日寄小侄阿宜》。岳麓书社2001年版《杜牧集》，第9页。③《元和郡县志》，卷28。

④杜牧：《祭周相公文》：“黄冈大泽，葭苇之场”。

⑤缪钺：《杜牧传》，第29页。

⑥岳麓书社2001年版《杜牧集》，第191页。

⑦杜牧：《郡斋独酌》。岳麓书社2001年版《杜牧集》，第8页。

⑧《元和郡县志》，卷28.

⑨杜牧：《九日齐山登高》。岳麓书社2001年版《杜牧集》，第55页。

★作者简介★

吴昌发，男，湖北麻城市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国老年书画研究会会员，湖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