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鹤】 父亲别离二十年祭

云中鹤

<div><br></div>今年2月15日,父亲离开我们整整20年了。<br><br>2003年9月,父亲在体检时发现了胆管癌,住进解放军301医院。因为父亲是高血脂冠心病,我们咨询了很多专家,最后同意保守疗法,还可以有3~5年的阳寿。我们接受了这个沉重的现实,准备好好陪着父亲,快乐地过好以后的每一天。<br><br><div>我妹夫的大姐是三O九医院医术高超的心科主任。一个星期天她来探望父亲,看着监护仪和父亲聊了一个小时,然后把我们叫到了走廊里,对我们说,你们父亲心衰,大概时间不长了。我们大吃一惊,问她还有多长时间,她说也就一两个月吧。实际上到了第28天,父亲突然昏迷。接到病危通知,我们都立刻赶到医院。<div><br>诀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了。父亲已经连续昏迷十几个小时,家人都被请出病房,只有我和抢救的医生、护士留在父亲身边。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全身发紫,一丝呼吸不绝如缕。一个医生在不断地下达注射肾上腺素的医嘱,间隔越来越短,似是向家属证明,我们正在认真地抢救。监护仪除了显示心跳,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当要注射第四针肾上腺素时,我说,行了,让他走吧。那颗东奔西忙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br><br>我送父亲到太平间,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一直都没有流泪。那晚我睡得很沉。<br><br>第二天一大早,司机小李到家里来要父亲的棉大衣,他告诉我,昨天夜里梦见首长对他说,在太平间里太冷, 让他送些衣服去。我听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心如刀绞,哇哇大声痛哭。<br><br>追悼会那一天,因为父亲待过的单位多,所以来了很多人。我麻木地同家里人接待一波又一波来吊唁的人们。<div>我女儿大学毕业在北京现代公司工作,她的领导都是韩国人。韩国人很重礼节,追悼会两位课长都来了,深深地向我鞠了一大躬,表示慰问。看着攒动的人群,很多都是军人,他们惊讶地问我女儿,你爷爷是干什么的?<br><br></div><div>告别仪式终于结束了,那时八宝山规定,送去的花圈要由家属自己焚烧掉。我默默地望着焚烧炉烟囱冒出的缕缕青烟渐渐消失在天宇中,感到父亲是真地离开我们了。<br></div></div></div><div><br></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父亲</font></h3> <div><br></div>1921年5月,父亲出生在河南伊川县古城村。家里老一辈是从外地逃荒到这个村里,一直靠给地主扛活为生。父亲参加革命后,和家里就失去了联系,一直到解放后。我当兵时奉父母之命, 曾经四次回到我这个老家看望爷爷奶奶。<br><br>父亲档案中记载参加革命的时间是按照1939年6月进入抗大学习的时间。实际上,父亲在1937年就到了马会镇有莘中学当校工,在学校地下党的引导下,于1938年3月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并很快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9年5月受组织委派去抗大学习,途中受到国民党顽固派军队的阻挠。为了隐蔽身份,同行的队长要求大家不能暴露自己的政治身份,父亲奉命销毁了自己的组织关系介绍信。6月进入抗大晋东南第一分校,应无法证明前面的经历,9月重新入党,同年12月毕业。<div><br>第一次入党两个介绍人都是镇中学的老师,其中一人叫申志远,解放后任太原市组织部长、副市长。<br>1968年,我在38军113师报训队集训,同队学习的一个太原战士找到了我,他恰巧是申志远的邻居。申志远托他打听,现在38军的副政委是否就是他当年发展入党又送去延安的校工。申老表示愿意证明父亲到延安前的这段经历,但是父亲对这个看得很淡,执意不肯对参加革命时间这一年半载的变化向组织提出改变。<br><br></div> <div><br></div>熟知38军历史的都知道,其四大主力团(334团、335团、337团、338团)均有红军血脉。<br>在江西革命根据地的中央红军经历了五次反围剿和两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其中一部在抗日战争时期改编为八路军115师 343旅的685团和686团,后来挺进敌后,成为抗战时期山东军区主力部队。这就是334团(老6团)、335团(老13团)和337团(老4团)早期发展的主脉。<br><br><div>而父亲所在的338团,发展历程却有不同。<div><br>1935年9月,红25军(所属的75师223团就是338团的前身)从鄂豫皖出发,独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长征。到达陕北以后,与红26军、27军合编为红军第十五军团。抗日战争时期,改编为八路军115师344旅。与343旅一样,挺进敌后到了苏北、皖东地区,后扩编为八路军第五纵队。1941年1月“皖南事变”后,改编为新四军第3师。新四军3师下辖7旅、8旅、10旅和独立旅以及三个特务团,其中8旅23团于1943年10月奉命由苏北入鲁,支援山东对敌斗争,改成滨海军区23团,此后再未归建新四军三师。因为这个团在新四军和八路军的番号都是23团,所以熟悉的人都称它为“老23团”。抗战结束,23团成为山东军区2师5团。进入东北以后,又经历若干隶属关系转变,最后成为38军113师338团。<br>父亲抗大毕业后,就被分配到这个团,一直到抗美援朝后期,从未离开过。<div><br>能加入38军并成为主力团是338团的历史机遇和荣幸,它也为铸就38军的荣誉,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38军有两个红军团,338团为其中之一(另一个是334团)。<br><br>题外话,新四军3师进入东北以后,7旅最终成了43军127师(即“铁军师”,后43集团军撤销,转隶54集团军),8旅、10旅、独立旅整编成了39军115师、116师、117师。所以,39军军史编写组找父亲了解39军早期情况就不足奇怪了。后来我参加新四军研究会三师分会,到了那儿,当时的朱会长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你来了,咱们三师的子弟就全了。<br></div></div></div> <font color="#ed2308">纪念表盘上红军旗上有“红军团”三个字。下面是江泽民题写的</font><div><font color="#ed2308">“步兵第三三八团<br></font></div><div><div><font color="#ed2308">继承红军传统</font></div><div><font color="#ed2308">永葆革命精神”</font></div></div> <font color="#ed2308">战争年代中的父亲和战友</font> 338团在抗日战争期间,从冀鲁豫根据地转战到苏北建立新根据地,父亲一开始是连队文化教员,后来又任营、团青年干事、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参加过陈集子,赣榆等多次战斗。进入解放战争时期,父亲经历了三下江南、三战四平、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南下渡江、衡宝战役、广西战役等38军所参与的各种战役战斗。南下期间,父亲担任了338团政委,此后一路征战,一直到担任军领导。可以说,父亲是个从基层做起的且一路打过来的野战军政工干部。<br><br>对了,父亲算是38军的老人,并在38军任职上保持着两个记录,是什么记录?后面说。<div><br></div><div>全国解放后,38军准备在河南驻马店地区驻防,在那里,父亲认识了在县政府工作的母亲并结婚。<br></div><div><br></div> <font color="#ed2308">部队南下作战,113师师团领导合影。中间排右一为父亲</font> <font color="#ed2308">部队南下作战,113师师团领导合影。前排右二为父亲</font> <font color="#ed2308">入朝前338团领导合影。第三排左一为父亲</font> <font color="#ed2308">父亲和母亲</font> <div><br></div>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38军移师东北,开始为东北边防军,随即转变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并入朝作战。<br><br>抗美援朝是父亲第一次以部队主官的身份接受战场考验,先后参加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次战役和阵地反击战、秋季大反攻以及西海岸反登陆准备。<div><br>二次战役中,38军在围歼德川之敌后,113师向敌后穿插,338团作为前卫团,14小时连续急行军145里,先敌5分钟插到三所里,成功阻敌南逃。后来父亲说,为达到突然性,338团急行军全程无线电静默,到达三所里后开机,就收到师里的紧急呼叫,不知道为什么,在反复询问到达位置还要报告地图坐标。他们不知道,为寻找338团这个关键棋子,志司、军、师指挥所都快急疯了。<br><br></div><div>从2020年开始,为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作战70周年,国内出了十几部有关的电影和电视剧。几乎每一部影视剧都有113师三所里、龙源里阻击战的情节(有的影视剧还出现了父亲的角色),但描写338团主要突出了穿插过程,什么“神速”、“奇迹”来形容轻步兵的巅峰。其实穿插只是完成任务的一半,主要任务是三所里阻击战,配合主力部队围歼敌人。<br><br></div><div>38军两天两夜攻占德川以后没有任何休息,338团就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连续14小时狂奔,边打边走,到达三所里,许多战士都累吐了血,来不及构筑防御阵地就与北逃的敌人交火。进攻的敌人是号称美国开国元勋师的骑一师中战斗力最强的5团。阻击战打得相当苦,在敌人飞机坦克大炮的猛烈攻击下,战士们前仆后继,死守阵地,前面的战友牺牲,后面的人立刻红着眼顶了上去。战斗打了整整一个白天,全部阵地寸土未丢,彻底堵死了敌人从三所里难逃的大门。傍晚开始参加师组织的反攻追歼敌人,并接管了兄弟部队的防御阵地,圆满完成任务。这一战父亲和团长朱月华荣立个人二等功。<br><br>38军在二次战役中打得太好了,为取得战役胜利、扭转朝鲜战局作出重大贡献。对此,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在电报嘉奖令的末尾写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第38军万岁!”电报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坚定的信念、沥血的顽强所堆积的。338团为成就“万岁军”的辉煌做出了重要贡献。</div><div><br>很多人以为113师至此被称为“飞虎师”,实际上,那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八一电影制片厂据此拍摄电影《飞虎》之后才被人叫出来的。那时113师内部的代号是“火线”(112师为“战斗”,114师为 “挺进”,军部为“前进”)。<br><br></div> <font color="#ed2308">奔袭三所里途中,团领导开作战会。左一是父亲</font> <font color="#ed2308">2020年12月北京民族文化宫展览馆举办了《致敬最可爱的人——朝鲜主题油画展》,这是其中之一作品大型油画《血战三所里》(作者车光天 创作于2016年)</font> <font color="#ed2308">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对38军二次战役加奖令。他在最后添上“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38军万岁。”</font> <div><br></div>我看到一个回忆录,志愿军副司令邓华有一次与38军老军长梁兴初闲谈时谈到了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时说,我们东线8个团围攻砥平里美军一个团,两天没有打下来,损失严重,最后不得已撤出战斗,而你们西线一个团就打残了美军一个团。<br>他们谈的就是担任团政委的父亲所独立指挥的338团山中里反击战(团长当时回国培训学习)。<div><br>四次战役38军和50军在汉江南岸组织防御,美24师19联队(团)突入军防御阵地斜后方,离师指挥所不到5公里,对我防御体系构成严重威胁。上级下了死令,命担任预备队的338团把敌人赶出去。<br>这虽然是双方一个团对一个团的战斗,但敌人是二线上来的部队,装备齐全,人员满编,且有远程炮火和空中火力支援。 而志愿军入朝作战,三个月连续打了三次战役,部队极度疲乏,物资短缺,战斗减员也没有得到补充,但338团毫不迟疑,在白天发起进攻(通常我军进攻作战在夜间,且兵力数倍于敌人)。一、三营围住了美军前出的一个营,二营阻击敌人另外来解围的两个营。战斗极其惨烈,三连全部阵亡,一连和二连每连只剩十几人,各编成两个班继续战斗。经过18小时的激战,彻底歼灭被围的400余美军(409名敌人除了俘虏30余人以外,其余全部被消灭),恢复我汉江防御态势。这是整个朝鲜战争中唯一的一次在团一级对等兵力下成功的反击战,但338团损失惨重。父亲说,在战后总结时,他流泪了。<br><br>1951年2月6日,第四次战役开始第9天,在西线汉江南岸担任防御的50军和人民军1军团因损失重大撤回北岸,只剩下38军孤军三面受敌背水激战,面对美骑1师、美3师、美24师和英27旅等十几万敌军,惊天地,泣鬼神,用血与肉又独自坚守了12天,部队伤亡率达75%。这一战诠释了38军军歌“钢铁的部队,钢铁的战士,钢铁的意志,钢铁的心......”它告诉世人,什么才是主力部队,其对战局贡献不亚于二次战役38军的作用,只不过后来因对三次、四次战役中的指挥策略的争论而掩盖其光辉。<br>当副师长刘海清带领最后掩护全军撤退的338团过江返回北岸,站在江边望穿双眼的梁军长上前握住刘海清的手,说声辛苦了,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不是电影场景)。第二天,汉江全线解冻。<br><br></div><div>338团团史记载:“我团1950年10月19日入朝以来,历时140天,连续参加了四个战役,完成了5次艰巨的战役迂回任务,25次有重大意义的反击任务,1次连续40天的守备任务,共进行大小战斗25次,毙伤敌3500余名......,”在38军开展创造“英雄部队”活动评比中,338团1营、2连、5连、3营机炮连荣获了“英雄部队”称号(为全军各团之冠)。</div><div><br>当年8月父亲离开了从军11年的338团,任113师政治部副主任,1952年7月父亲任该师副师长。<br><br>三所里穿插阻击战和山中里反击战,都列入了全军各指挥院校的我军优秀典型战例。</div><div><br></div> <font color="#ed2308">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后,父亲调到师里,同刘海清与338团领导合影。前排左一为父亲</font> <font color="#ed2308">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后部队休整期间,113师部分师领导合影。右面第一位是父亲</font> <font color="#ed2308">113师历任副师长(师史馆)</font><div><font color="#ed2308">上排左六为父亲</font></div> <div><br></div>部队入朝以后,母亲随38军后方留守处留在了辽宁铁岭。1951年7月7日母亲生下了我,铁岭就成了我的出生地。父亲得知我的降生,给母亲写信建议取名“战生”,因为7月7日还是抗日战争纪念日。<br>母亲产后身体纤弱多病,奶水不足,那时是供给制,母亲一个月津贴加上婴儿补助不过十几元钱,我瘦的如同非洲难民。母亲全指望父亲每个月二十几元的津贴,但那时一个战役结束,几个月的津贴才一起发,父亲立即托人送回后方到母亲的手里。后来,领导指派一名因年龄大而留在后方的老战士来照顾母亲,姓崔,近50岁,没结过婚,也没养过孩子,但他把无限的爱给了我。<div><br>1952年5月,前线处于相持缓和阶段,38军组织后方亲人去前线慰问,我在母亲怀里“陪同”一起前往朝鲜看望父亲。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时住在朝鲜老乡家里,一次夜里敌机来轰炸,炸弹落点很近,母亲在炕上到处摸不到我,急得直哭。父亲待飞机离去点上马灯,发现我被震到了地下,躺在襁褓里仍熟睡着。<br>我对自己第一次在战火下的表现感到相当满意,很沉着嘛。<br><br>两年前我在家整理老书,一本《燃烧的土地》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部反映抗美援朝的中篇小说。书的作者韶华曾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他两次入朝,在父亲的338团体验生活。本书“后记”中提到了父亲如何帮助他完成书稿。后来韶华成了父亲的朋友,父亲送给他一块战场缴获的美军手表,他送给了父亲一套毛主席和江青在延安时期的生活照片。<br></div><div><br></div> <font color="#ed2308">小说《燃烧的土地》封面</font> (此处省略中间三页) <font color="#ed2308">小说“后记”</font> <br>1953年抗美援朝回国后,38军驻防吉林省通化地区。作为113师副师长,父亲分工筹建营房。他亲自勘察、规划、审核设计图纸。带领全师干部战士采石、烧砖,在数十平方公里的荒原上,建起了师部、师直、炮团、坦克营、3个步兵团的全部营房(包括家属宿舍和附属设施),据说当时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二大的军营。因当地沈吉铁路线上有一个建于1935年的火车站,叫龙山站,所以这里也统称为龙山营房。<br><br>1954年初,军委新建后勤学院,父亲参加了首批后勤指挥干部高级班,7月担任38军后勤副军长(当年学苏军编制,实际上就是军后勤部长)。这就是前面《燃烧的土地》作者在1955年再见到父亲时,说父亲已经改“行”了。<br><br>父亲毕竟没有上过学,算得上部队里的“工农干部”,虽然在连队当过文化教员,那是当校工时和在抗大时学过那一箩筐字,和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战士相比称得上小秀才。为了提高文化水平,1956年组织上安排他到锦州步校读了一年速成中学。我看过他保留下来的作文,记得当时我撇撇嘴,评价4个字,写作幼稚。<br><br>1957年8月父亲担任38军113师政委。<div><br>这就是父亲在38军任职上创造并保持的第一个记录,在师一级单位上,军、政、后全都任过职。<br><div><br></div></div> <font color="#ed2308">1954年父亲参加后勤学院高级班的结业证书</font> <font color="#ed2308">昔日“对手”,今日搭档</font><div><font color="#ed2308">抗美援朝初,父亲代表338团和335团(时任团长范天恩)开展战场杀敌竞赛。时任38军副军长江拥辉在所著《三十八军在朝鲜》一书中评价“这两个团在朝鲜战场上既竞赛又互帮互助,立下了卓越的功绩。”父亲后来在113师当政委期间(1957年7月 ─ 1964年2月),当年指挥335团血战“飞虎山”、“松骨峰”的范天恩到113师任师长(1962年─1964年)</font><br></div> <div><br></div>1964年2月父亲担任38军副政委。<br><div><br></div><div>1966年中国开始了文化大革命,1967年2月奉军委命令38军移防到河北保定地区。<br>作为国家武装力量的军队本应担负保护国家安全的任务,却受到上级指示,让部队参与当地的文化大革命,军管政府,学校,工厂等,并对当地的派性斗争表态支持所谓“左派”。38军也不例外,根据自己的判断,明确表态支持“工总”(当时保定群众分为“工总”派和“工酬”派),当时这种立场观点,却与上级领导和友军不一致。全国各部队都因为参与地方文革而产生矛盾,一道道裂纹在全军上下蔓延开来。</div><div><br>父亲在党委分工中负责“三支两军”工作,那几年在他五十年的军旅生涯中是一段痛苦的经历。送儿参军、用独轮车支援我们的老百姓,怎么今天又要分出“左”“右”?炮火连天下,协同无间作战的友军,怎么今天要分出对错?他感到迷茫。</div><div>按照部队的习惯,副政委被称为四号首长,1967年被打倒的陶铸,因为在政治局常委排第四被称为“陶四号”,不知道当时的造反派怎么把两个四号联系到了一起,1968年的某一天,一条两米高白纸黑字的大标语“打倒保定的陶四号人物邢泽”,醒目地出现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下红色观礼台的墙基上。</div><div>上了观礼台,殊荣啊。<br><br>1969年1月,北京发生了“ΧΧΧ事件”,父亲调到北京卫戍区任政治部主任,这是他第一次离开38军。两年后他又调回38军,这次他当了军政委。<br><br>1972年4月。武汉军区54军政委被免职,父亲奉命到该军接任政委一职。</div><div>原政委梁大门有一个与原38军老军长梁兴初同样的绰号“梁大牙”,张丰毅主演的电视剧《历史的天空》就是以他为原型。<br>54军也是四野一个很骄横的部队,1964年中印自卫反击作战名响祖国西南,黄永胜、邱会作、丁盛都是出自该部队,在上个世纪90年代,54军是我军三大重装快反部队之一(另两个是38军、39军)。最近这次军改,83集团军(原54军班底)的127师(铁军师)改为127旅转隶82集团军(原38军班底) ,父亲原所在的338团改为113旅转隶83集团军。两大王牌部队的两大主力对调,谁也没吃亏,不同的是,127旅是由师缩编为旅,而113旅是由原338团扩编为旅。<br><br></div><div>父亲在54军一干就是5年,对我带来的最大变化就是,我这个曾经填各种表格中祖籍为“河南”的假河南人(因为没有一次在河南待过三天),因搬家(54军军部在河南新乡市)而五六次探家,终于留在“老家”的时间加起来超过了4个月。<br><br>集团军军级干部一般任职路线就是上调到军区。父亲一开始似乎也是这样。武汉军区干部部一位处长是母亲的老乡,他来家里告诉母亲,父亲到武汉军区任副政委的命令很快就要下达,让母亲做好搬家的准备。一个月后,军区政委王平找父亲谈话,说军委要调父亲重回38军任政委,军区首长力争无效,听了缘由,决定顾全大局。父亲二话没说,家又重新搬回了保定38军军部,一直到1982年。</div><div><br>就这样,父亲在军一级岗位上一干就是18年,其中当了11年集团军政委。</div><div><br>这是父亲在38军任职上创造并保持的第二个记录,当了两任军政委。<br>当然,这两个记录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38军已经不存在,成为历史了。<br></div> <font color="#ed2308">1968年冬38军军首长欢送军长李光军合影。前排右五为父亲</font> <font color="#ed2308">38军历任军政委(军史馆)<br></font><div><font color="#ed2308">第二排左五为父亲</font></div><div><font color="#ed2308">照片下有一行小字“(1970年12月 ─ 1972年4月) (1978年5月 ─ 1982年4月)”</font></div> <font color="#ed2308">第二次回38军任职期间参加802演习中的父亲(右)</font> <font color="#ed2308">54集团军部队演习中的父亲(中)</font> <font color="#ed2308">54集团军期间,在新乡市七里营人民公社助民中的父亲(右)。毛泽东1957年在此题写“人民公社好“ </font> <br>我算1968年4月的兵,演习、训练、国防施工、农场执勤,从战士、班长、排长,直到1978年2月任连队指导员离开38军,十年的连队生活,让我成了十足的兵头。<div><br>在父亲重新回到38军担任政委后的半年(1977年底),新复建的后勤学院来38军选干,我申请调干并来到北京。<br>后勤学院在总后机关南边,属军委直属大区级的院校,院长、政委是两个开国上将。教研室都是军、师级单位,教员也都是师、团职干部。我是教研室的行政助理员,职务最低,只领导一个勤务兵。我告别了吆五喝六的连队生活,每天的工作就是为教学和教员服务,心安理得地完成了从“兵头”到“将尾”的转变。后勤学院的工作虽然繁杂琐碎,但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8小时以外的时间全是属于自己的。我用三年时间,学完了电视大学电子专业、现代管理科学和计算机软件编程(后来转业,这些都成了我吃饭的本钱)。<br><br>1982年,一位原来武汉军区副司令员到后勤学院任新院长,他看不惯院校的散漫作风,就想起了原来武汉军区54军连续5年被评为先进集团军党委的父亲,申请总政调父亲到后勤学院任政治部主任(兵团级)。</div><div><br>从1972年父亲离开38军,十年了,谁会想到,爷俩儿又相逢在后勤学院,不过,这回是我先来,他后到。<br><br>父亲对这次调动感到很意外。他17岁参军就在野战部队,四十多年里,一直是打仗为家常便饭、军令如山倒的军旅生涯, 而后勤学院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就是“四大”单位(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文革后期被撤销,复建后前几批回调的教员大都是原来的老教员,还有从地方选调的专家教授,是一个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我已经在后勤学院工作了三年多。每天晚饭后,操场、马路上都是一堆堆聊天的教员,上至国内外大事,军内外的决策、政策,小到院内的生活轶事、小道消息无不议论。有一次后勤学院党委整风总结大会上,台上的老上将李聚奎政委针对底下提出的用车问题时,说,当年在井冈山哪有汽车可用。立即遭到底下一片嘲笑和议论声。对父亲来讲,院校完全是另一个世界。<br><br>政治部在学院办公大楼的二层,父亲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尽头,理论上谁都可以推门而进。一天,我去父亲的办公室,见他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我没敢打搅他,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一本杂志翻看。许久听到他嘟囔一声,看见是我,和我聊了起来。原来,在我进门的前十几分钟,学院幼儿园的一个小阿姨因为更换工作服的事,哭哭啼啼来向父亲申诉,刚被父亲哄走。还有一天下雪的夜里,父亲已经睡下,听到窗外有女人的哭声,起来披上大衣出去,原来是一个即将转业教员的妻子和女儿,他们要把女儿的户口留在北京,学院干部部门按照政策没有批准,所以上门哭求。父亲劝她们又把她们送回家,因为着凉,第二天感冒发烧。</div><div>父亲说他的工作就像一个大管家。虽然他也努力探索改进学院的教学与管理工作,但我看成效有限。</div><div><br></div><div>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所努力就能改变的。</div><div><br></div><div>我理解父亲这次工作转换带来心里的不适应,但我们子女都非常高兴,毕竟十年前还天南海北各自一方,如今都相聚到了北京。<br></div><div><br></div> <font color="#ed2308">已经退休的38军老领导。左二为父亲</font> <br>1994年,父亲在退休前得了一次脑血栓,恢复的不错,虽然上级领导希望父亲继续工作,我们家里人更希望父亲就此退休,因为此时父亲患了老年性骨关节病,双腿半月板磨损严重,走路吃力。<br>退休后,父亲的腿越来越不行了,一次只能走三、五十步,再多就要坐轮椅。我们每个星期都带他去北京周边远郊区县的景区散心,每次去之前,我和夫人都要先去走一趟,看看是否能让轮椅通过。也经常带父亲去吃加州牛肉面、披萨饼,品尝麦当劳,逛各大商业中心,去看他过去不曾看到的世界。父亲非常愿意和孩子们聊天,让我们给他讲外贸、经济改革、股市,问我们为什么过去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到了今天政府却鼓励消费。<br><br>父亲酒量很大,一斤挡不住,但他能喝无瘾,只有在老战友来家时才开怀大饮。<div><br>认识父亲的人都说他脾气好,其实他们没有看到父亲发火的时候。有一次我回54军探家,父亲问我,你看过红楼梦吗?我说早就看过,一本吊膀子的书。父亲听后大发雷霆,说这里面有阶级斗争,然后又训斥我一顿。</div><div><br>我很喜欢《激情燃烧的岁月》这部连续剧,因为剧中主人翁石光荣有我们父辈的性格,政治上爱憎分明,没有私心杂念,敢做敢当,不许说共产党一个不字,生活上朴素的就象个农民,吃饭不讲究,只要“扛饿”。剧情里因家教之严,父子反目僵了十几年,当最后石光荣因心脏病在病床上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坐在床前十几年做梦都想见到的石林,嘶哑地叫了一声“儿子......”时,我泪如雨下,双眼朦胧,屏幕上已不再是石光荣,而是父亲的身影。 <br>他Χ的,孙海英(石光荣的扮演者)这个狗东西,我都已过了不惑之年,一晚上还是把我弄哭几回。<br><br>是父亲的精血,带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们那一辈用信念和鲜血让中国人站了起来,我们这一辈用理想和勤奋让中国富了起来,我们的儿女又用意志和智慧让中国强了起来。父亲去世时近84岁,他曾告诉过我,爷爷和曾爷爷也都是84岁离世的。今年我已经72岁,按照家族的规则,至少还有一个轮回好活,应该能替父亲看到中国在世界上霸起来。<br><br>以此文来拜祭父亲在天之灵。<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