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偶尔再来 (2020年代)</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作曲课上,我又见到了端木子吟,她真的带来了当年拍下的相片,在金陵城北一个“古老”剧场的舞台上,一个女孩的大跳多么漂亮。天,她居然拍下了我的大跳! 这张相片让我百感交集。她一定要把相片送给我,可我希望仍由她来保存,永远留在她的相册里。我将相片拿到摄影组去翻拍了一张,将原片又还给端木子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胡老师,下课后,我可以留下来弹一会儿琴吗?”端木子吟望着我,楚楚可怜,喇叭裤秀出的逆天长腿又分明划出一个惊叹号,暗示着她的非比寻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是作曲训练班的学员,怎么不可以。哦,琴行那边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琴行突然关门了。”她几乎要哭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你交的学费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找不到人,估计追回来要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唉,那你就先在这儿练吧。”我擅自做了决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谢谢胡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样的女孩让我如何拒绝得了,何况我想帮她,像金色七十年代我的老师们帮我一样。金色七十年代还有一位重要的老师,她是后来我和我爱人的介绍人、婚姻的见证人,她叫依丽。依丽老师那时在一家文化馆工作,她和我的关系很有点像我和端木子吟的关系。为了考学,我必须练琴,家里没琴便找地方练。遇到了依丽老师,她让我去她所在的文化馆练琴,我一练起来就没日没夜,那里差不多成了我家的琴房。依丽老师帮过我,那么多的人帮过我,我岂有不帮端木子吟的道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课了,这天是创作课。如达鸣老师所说,到了创作阶段,学员之间就有了明显差异。这堂课上,达鸣老师又给大家出了一道题,他给了哆唻咪三个音,要求用这三个音为动机,当场作曲,写一个四句的单乐段。业余作曲训练班,学员普遍不会钢琴,只好纸上谈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全班人各显神通,我把答卷收上去,达鸣老师逐一做着分析,幽默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都不错啊,但有个通病,缺少能让人记住的旋律型。旋律型,知道吗,贝多芬的《命运》,咪咪咪哆——唻唻唻西——这就是由音乐动机发展成的旋律型,最小的旋律乐思。”他的风采让我想起武先生。“所以,作曲者啊,一定要创造让自己记得住的旋律型。你们听这个啊——”达鸣老师拿起一份答卷哼起来,大家都笑了,“这么佶屈聱牙的旋律型谁记得住?自身言帚而忘笤,何盼他人记之乎?还有这个——”他又哼起来,大家又笑了,“这又太偷懒了,始终就哆唻咪三个音,总得有点变化吧。再听这个——”他又拿起一份答卷,“这是在模仿《两只老虎》》吗?”他哼起来,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他自己也笑了,说:“我班还是有两份不错的答卷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随后,他念出答卷上的名字:端木子吟、晓东军。两位课代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教室里安静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俩能上来演奏一下吗?”达鸣老师笑着发出邀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端木子吟和晓东军几分忐忑地站起来,分别走到教室前方。端木子吟在钢琴前坐下,晓东军接过我递上的提琴,二人望着达鸣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现在,请你们把各自做的曲子回忆一下,分别奏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端木子吟在钢琴上试着弹奏自己刚才用哆唻咪三个音所写的乐段,弹着弹着她忍不住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怎么样,发现问题了吧?和先前所写的是一个旋律型吗?”达鸣老师笑着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端木子吟摇头,羞涩地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轮到晓东军了,他用提琴准确地奏出了自己刚才所写的旋律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错!现在我再给你们三个音,来段即兴怎么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两位课代表表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达鸣老师这回给的是咪发嗦三个音。两位课代表彼此交换眼神,都谦虚地示意对方先给旋律型。谦让过后,晓东军举弓划破寂静亮出一句长音,这声清丽的长音让我刹那间想起死去的金波,它竟是金波生前常在他的提琴上拉出的一个旋律型。这是一个在咪发嗦三个音上弱起的旋律型,出来后便向着明亮那方舒展奔去,直达天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心领神会的端木子吟一抬手,指尖在钢琴上落下,伴奏的和弦淙淙送出,我看到达鸣老师的笑容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三个音,很容易掉进贝多芬《G大调小步舞曲》的模仿陷阱,晓东军巧妙地用一个弱起避开了这个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别开生面的作曲课也让同学们兴奋不已,在他们的要求下,达鸣老师被请到了钢琴前。这下轮到他当考生了,任何一位同学都可以给他出题,也是三个音,让他即兴作曲。这岂能难倒作曲家达鸣,他呵呵笑着——答应,愉快地玩着这即兴作曲的游戏,间或停下来为大家做些讲解,一堂别开生面的作曲课最终在他精彩的三音即兴作曲展演中圆满结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太喜欢达鸣老师的课了。”端木子吟兴奋地对我说,“我要加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也喜欢达鸣老师的课。我从前是先学曲式学,后学和声学, 达鸣老师是先讲和声学,再讲曲式学,正好顺应了作曲理论学习的前后秩序,让我受益匪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课后,端木子吟却没有留下来。我以为她回去了,就准备下班。刚要走,她来了,说:“胡老师,我来练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正等你,我以为你回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和晓东军吃饭去了。”她红着脸说。果然,嘴角还有一丝油腻未净,我掏出手绢为她擦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你来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给她打开音乐教室的门。“练吧,我陪着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用,你先回去吧,胡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也好,你走时把门带上。对了,别忘关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放心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天晚上,不知道端木子吟练到了几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天我来上班时,分管总务的主任找了我。“胡老师,昨天你走时忘了关灯吧?音乐教室的灯开了一夜,早上我来了才关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啊,端木子吟忘了关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个人忘了关灯是可以原谅的,可是接下来她又连着犯了两次。总务主任对我说:“胡老师,你怎么总是忘了关灯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啊,这姑娘,记性如此不好,难怪记不住自己刚写下的旋律型。她这是怎么回事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的几天,天天如此。主任看见我时不太高兴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来到馆里,发现了端木子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是胡老师同意我在这里练琴的。”那一刻,姑娘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我给“出卖”了。我其实并非要瞒着馆里让她练琴,我是忙得还没顾上和馆长说这事。彼时,抢救南京濒临灭绝的地方剧种南京白局的工作正在展开,馆里召开一个各方人士参加的座谈会,邀请了好几位从旧社会过来的白局老艺人参加会议。一忙就容易顾此失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莫以为主任知道这事就“抓到了我的小辫子”,主任人好着呢,他只是想搞个明白。搞清后他竟向我道歉,说错怪我了。“我在楼下就听到琴声,以为是你在练琴,没想到是她。好刻苦的姑娘啊!”主任的仁慈反让我对端木子吟气不打一处来,我教训她:“特地嘱咐你别忘关灯,你还是忘了。你知道对一个单位来说,晚上不关灯意味着什么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意味着什么?”她少根筋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多用一度电,就多交两毛五分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不很正常嘛,和一个家庭一样。”她看来是成心要和我斗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你在家会把灯开一夜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噗嗤一笑,感情她在家不睡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关灯,也意味着一座楼的安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不说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想起我的爱人提醒我的话,“这个端木子吟听起来像个精灵,你要当心。”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莫以为端木子吟练琴的机会就此会被剥夺,我说过,我要帮端木子吟。尽管我发现时代不同了,很多东西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此时的端木子吟,身上已经有了一点后来九十年代我在小说《我要你帮我到永远》里所写的现代女青年郑海红的味道。尽管我很不情愿她像郑海红,可她还是像她。不过,彼此时的我又很快发现,她更像她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和馆长说了说,端木子吟练琴便成了合法的事。其实这也很自然,这姑娘既是作曲训练班的学员,也是钢琴班的学员(琴行倒闭后,她来我们馆报了钢琴班),免费练练琴也没啥说不通。后来没再发生不关灯的事。我给她规定了练琴时间,两小时必须结束,她也按我的要求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久,作曲训练班即将结业,按照事先的策划,班里要搞一次创作汇报演出。班里的学员都来自基层文艺宣传队,会乐器的人不少,一个小型乐队很快组织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演出的器乐曲是由端木子吟和晓东军共同创作的,叫《石榴花开红似火》,据说创作灵感来自文化馆院子里小剧场梨园门前那棵石榴树。第一天排练,达鸣老师来指导,他还亲自担任这个结业汇报演出的指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达鸣老师拿起总谱看着,不一会儿问:“配器谁写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晓东军自豪地指着端木子吟说:“她!”就像当年金波指着我告诉音协的老师曲子是我写的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配器不能用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为什么?”是端木子吟的声音,几分咄咄逼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是不能用。”达鸣老师温和的、专业作曲家的分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为什么不能用?”端木子吟认真的、业余无辜者的矜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至少需要修改。”达鸣老师实事求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搞了整整一个礼拜,我想试试。”姑娘束在脑后的马尾分成两股兵阵倔行到胸前,整个人愈发非比寻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达鸣老师转向我:“这样吧,她行就让她来吧。”说完便拿起自己的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您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达鸣老师抱歉地跟我摆摆手,又抬手跟乐队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走。我赶忙去送他,追上的只有一个背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端木子吟向着走回来的我求救:“我没干过指挥。”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也没干过。”我没好气地回道,“在你眼里,不是没有做不成的事吗?我先就跟你说配器不好写,你不是写了吗?”我本以为我的激将法会让她把指挥棒拿起来,她却还是有自知之明,合上了自己写的总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乐队失去了士气,有人拍打琴身表示庆贺,有人收拾乐器准备回家,晓东军站起来,以课代表的身份命令道:“谁也别走,现在开始排练,就按这个总谱。”说着帮端木子吟打开总谱,将指挥棒交到她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天,我听到的《石榴花开红似火》是一首青涩的、充满不安和试探、带有几分实验性、多少缺乏章法却饱含热烈与真诚的乐曲。整个排练过程夹带着乐手们善意的嘲笑。给乐曲做配器的确是件很专业的事,八十年代那会儿,这事儿还多出自男人之手,我们的端木子吟偏偏初生牛犊不怕虎,硬给拿了下来,让整个乐队乖乖地把她那半生不熟的处女作演绎下来,而且是在她的亲自指挥下。她是“赶鸭子上架”的,指挥经验和指挥技术都是零。她在音乐上却不是一张白纸,对拍点的把握尤其敏锐,几下就把乐队给调服了。她作为指挥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很快就显示出来,当然是在首席小提琴手晓东军的配合下。首席小提琴本身就是乐队的第二灵魂,中途遇上端木子吟给出的指令不管用时,晓东军会站起来用手中的提琴给大家做示范,或与端木子吟交流一下给出建议,颇有点副指挥的意思。五月的夜晚,窗外的石榴花火一样红,室内的石榴花红得胜似火,“一点点,一串串,一嘟嘟,小喇叭一样”燃爆了一层楼。乐队渐入佳境,越练越欢,我竟也被拽进去操起了二胡。一帮文艺青年演奏的“下里巴人”引得隔壁舞训班的学员都撑长脖子来听了,连馆里没下班的我的同事也过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演出受到了普通观众的热烈欢迎。对人们来说,音乐不必太懂,喜欢就好。演出结束后,乐队全体队员去夫子庙的老字号奇芳阁吃了一顿,端木子吟提议商讨正式成立乐队的事。进的是作曲训练班,结业后成立乐队,倒是非常不错。印象中的端木子吟一直有点傲气,不屑与众人为伍,却一下爆发出这样的热情和能量,令我意外又惊喜。她的志向好像也发</span>生<span style="font-size:22px;">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不再是那个窝在卤菜店鸭子堆里攻读音乐理论、一心要考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女孩。没想到一次作曲训练班就把她练成了这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想念达鸣老师。却再也没见过达鸣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未完待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全文载《黄河》文学双月刊2024年第1期。</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