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怎么可以撞人呢

菜园龙哥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卡车怎么可以撞人呢</p><p class="ql-block"> 方方说开快点,最好天黑以前到南京。我说不要搞,就剩四十几公里,急啥。和平没说话,车速却提上去了。和平开车,方方坐中间, 我在右边车长位置。我们送一台旧磨床去南京,然后再去皖南宁国拉水泥回上海。开的是辆万国牌四吨卡车,道奇的车架,GMC的前脸和翼板,解放的驾驶室和发动机。我们都是这辆车上学出来的,和平转正后这车就归他开,我暂时不固定,机动,方方还在实习期。 我最讨厌急着赶路,尤其讨厌黄昏赶路,感觉上认为还是白天,可是能见度已经下来了,开灯又没什么作用,事故就专在这种时候找到你头上。何况心情又不好,三个人都不好。下午在天王寺停下来吃东西,停的地方有点冒失,拐弯就停,离公路交叉口太近,一辆三轮卡 右转弯开到我们车子屁股后头,一把方向借出来,被直行过来的一辆拖挂车撞翻了。我们从 点心店跑出来,看见一个披军大衣的小个子在喊,上海车子的驾驶员死哪去了,还不快开走。在路上,经常会碰到这种爱管闲事的家伙,喜欢出头,喜欢摆平一切。我说你他妈谁啊,停在这里碍着你啦。方方说十三点死开。和平让他把大衣穿穿好。小个子气坏了,说好,你们不要走,都给我等着。他窜进公路边的一座平房里,没多久又窜出来,我一看, 坏了,他穿好大衣,袖子上多了块公路纠察的红袖章。我比较识相,赶快掏出大前门递上去,他甩手打 掉,让我们跟他进去,三个人,一个不许走。只好乖乖地跟进平房。小个子藐视我们,端起茶缸慢慢喝。我只好玩软的,说对不起哦, 刚才有点不像话。不像话?简直太过分!是是,太过分。告诉你们上海人,这起撞车事故,你们有因果关系,是直接责任!麻烦了。和平的驾驶证被他扣下,小个子说不妨碍你们出差公干,回程必须到我这里接受处理。有什么可说的,此时此地,他左臂那块红袖章就是王法。小个子还算讲理,放我们走路,说你们上海人,以后出来不要太嚣张。 </p><p class="ql-block"> 前面的大四轮拖拉机带着拖斗发疯一样穷跑,屁股后扬起漫天尘土。我们跟了很长时间,吃灰不说,视线也被遮挡了。路宽不够, 超不上去。和平又揿喇叭又闪大灯,人家就不让,就在公路中间开。 我说算了吧,离它远点。和平不甘心,仍旧紧紧跟着。 路好像变得宽了点,是个上坡,和平抓住机会借道左侧强行超越。真的像电影镜头慢放似的,我刚看到左侧路边 一块大石头,轰地一声就晕了,感觉车身旋转,车头俯冲,我双手用力撑着才没撞出前窗玻璃。紧接着,速度慢了下来,车身右斜,水从门缝挤压进来,一条腿都湿了。等清醒过来,发现卡车四十五度倾斜着,左边两个人的分量压在我身上。我说和平推开你那边车门,快爬出去。 </p><p class="ql-block"> 三个人站在岸上,看着半边歪在河里的卡车发呆,一时间觉得特别荒诞,刚刚还在公路上开,怎么转眼跌到下面来了?上下落差五六米,一个很陡的斜坡,是公路桥的桥堍,如果没撞上大石头,一定骑上水泥栏杆,从桥上翻滚下来,直接掉到河当中,这桥就不要叫二圣 桥了,叫三圣桥算了。河里爬上来一只老蛤蟆,几下跳到我们脚边,还转过身来学人模样,看着半边歪在河里的卡车,呱呱连声,意思是躲不过吧出事了吧。</p><p class="ql-block"> 天黑了下来。我们拦下一辆路过的货车,爬上后车厢,搭车去南京。进了城,连夜找到协作厂的业务员,约好明天碰头,然后在玄武湖附近找了一家招待所,心有余悸地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领着协作厂的吊车和卡车,来到句容城外的二圣桥。先把我们的万国牌拖拖拽拽弄上公路,再把掉进河里的磨床吊到他们的卡车上去。看上去磨床没什么损坏。车也没太大问题,一发动就有。方向机横拉杆被大石头撞过,卸下来,敲敲直再装上去,行了。</p><p class="ql-block"> 说实话,和平要试刹车,我是有点犹豫的,不然也不会跟着坐进驾驶室。发动,挂挡,松手闸,走。很好,阳光灿烂,公路平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提速,加挡,和平说走一个, 一脚踩下去。我想说等一等的,因为看到前面右侧路边一男一女站着说话,这时车头一斜就对准人家冲上去,我喊快松刹车也来不及了,车头贴着男女擦过。我转身从后窗看出去,两人当中的一个,男的,躺在地上打滚。</p><p class="ql-block">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进了句容县的拘留所。三个人关一个号子,算是照顾吧,没把我们跟强盗小偷阶级敌人关在一起。一下午,心灰意冷,和平说怎么会的,我说右方向轮泡了一夜你不想想,方方说我在车上就好了。五点多钟,正在吃塞进来的格子饭,一个自我介绍交通科王科长的来了,说吃得下去啊, 没事一样啊,自以为上海出来的,大国沙文主义,了不起啊?讽刺完,脸一板,我敦促你们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接着又吩咐,先去医院看看受害者, 要带水果点心去, 救死扶伤嘛。 </p><p class="ql-block"> 拎着附近买的苹果香蕉蛋糕,三个人找到句容县中心医院。伤者躺在走廊上的担架车上,白天和他说话的女人站在一旁。男人半边脸让车厢挡板刮伤了,身上骨头大概没问题,等着拍片看看五脏六肺。男的是县广播站的外线电工,女的是供销社店员。我们作出很痛心的样子,解释解释,安慰安慰。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位比较富态的女同志,经过时看了一眼,惊叫起来,这不是小赵吗,这是怎么啦?声音非常好听,普通话非常标准。供销社女店员叫她大姐,告诉她是卡车撞的。谁撞的啊?她眼睛看过来。我只好唯唯。卡车怎么可以撞人呢?我只好诺诺。叫我怎么回答啊?卡车怎么可以撞人,那什么车可以撞人?卡车当然不可以撞人,又不是存心要撞人。都乱七八糟的什么呀。富态女同志走了,我问供销社女店员那是谁,说是县广播站的广播员,县委副书记的爱人。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拘留所号子里,整个夜晚耳边都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在说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卡车怎么可以撞人呢。天蒙蒙亮,解放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进来,提出去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我们糊里糊涂跟了出去,穿过县城长长的老街。两边挤满看热闹的当地人,前排是荷枪实弹 面目严峻的战士。我还在想怎么跟电影里一样,跟枪毙恶霸地主一样,就到了城门外的河堤上, 接着就是砰砰两枪,很响。</p><p class="ql-block"> 怎么回来的想不起来了,就记得刚进号子,有人来提我们了。王科长发下笔和纸,让我们自己写笔录,字迹要端正,态度也要端正。他带上门出去了。我大批判稿写多了,批判自己还不容易?昨天晚上就猜到天王寺的事情反映上来了,大国沙文主义是个关键问题,我把它改成比较合理的大上海思想,狠狠揭批了自己一通。方方写完,说师兄帮我看看。方方提琴拉得不错,字却其臭无比,每次看到他的字我就有窒息感,知道什么叫蟹爬吗?一张笔录也能写成这样,我输给他,只好说可以可以。和平说我应该也可以了吧?可以是可以,不过最后一句,我果断地松开刹车, 向左猛打方向盘,终于挽救了阶级兄弟的生命,能这样说吗?怎么不能,和平理直气壮,否则就撞死他了。王科长回来了。先看我的,边看边点头,说挖得比较深刻,可以了。又看方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倒没嫌字好字坏,说你没转正,也没开车,照理责任不大,不过你在天王寺骂没骂过人家?方方耍赖,说没。王科长看他长相憨厚,放过他了。再看和平的,看到最后, 笑了起来,说小师傅啊,你这个讲法好奇怪,人家在路边好好的,你撞了他,还说挽救了他的生命, 请问你这个挽救从何而来?我不懂哦,你给我宣讲一下。和平重写。我和方方陪他。就为了挽救不挽救的问题,我们在拘留所多关了一天。我不会忘记,1974年的最后一夜, 师兄弟三人在江苏省句容县公安局的拘留所里,早上醒来, 已经是 1975 年元旦了。</p><p class="ql-block"> 我有点记不清楚的是跟着出去看当地枪毙犯人,到底是在句容还是后 来在金坛,哪个县城有一条老街直对着城门,拉出去就是宽宽的运河?还有那只老蛤蟆,记得翻车落水的第二天,我们回到二圣桥下,老蛤蟆还在岸上守着,看我们把万国牌拖拖拽拽弄上公路,它急了,呱呱大叫,意思是福啊祸啊你们懂个屁啊。</p><p class="ql-block"> 和平,和我同届,一起进厂。我离开老厂以后,他也离开了,据说后来不大不小当了官,还是房地产行业的。老厂的那些年里,师傅们都认为这个车祸是我在开车,因为和平举止斯文,我样子野蛮。方方好意提醒过,我没往心里去,自己兄弟,我怎么去申辩?直到大师兄小陶说起,说师傅也疑心是你开的车,私下里问和平,他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记得是在老厂浴室里,两个人赤条条泡在大池里,小陶说,怎么做人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好管,我只是叫你以后别把义气二字看得太重。我有点难过,还是没去澄清。老厂的那些年里,我没有一次听到和平当众说一声江苏句容二圣桥的翻车落水是他在开车。那么多年过去,也无所谓了,和平应该不在乎我说这个故事哦不事故吧。</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偶而也会跨省开车,不快,也从不强行超越,尽量避免黄昏赶路。就是不当心开过天王寺和二圣桥,不当心听到镇江口音,或者听到非常好听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心理有一点点小障碍。</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