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一)梨花一地

<p class="ql-block">  我的嫂子,职业,医生。年轻时是个美人儿,个儿高挑,皮肤白皙,明眉大眼。</p><p class="ql-block"> 70年代,我的家乡可谓是穷乡僻壤,土墙、土地、土房,土里土气的乡亲。嫂子骑“洋车”,戴雪白的口罩,大辫子。跟着哥一进村,乡亲们便奔走相告“银环下乡来了……”到家,娘把鸡蛋茶端放在方桌上,嫂子笑盈盈在屋里,满屋子显得明亮起来。</p><p class="ql-block"> 上初中时,嫂子去学校给我填报志愿。班主任问:“是你姐?”我答:“我嫂子”。班主任笑曰:“我说咋和你长的一点也不像,你嫂子能当演员”。</p><p class="ql-block"> 上师范时,第一次出远门,嫂子送我到学校,坐在我住的上铺,给我缝新衣服的扣子,身着一件浅青格子上衣,低头飞针走线,同宿舍的女生恰都是十六七岁花季,正爱美,都小声讨论着嫂子的衣着和她好看的容貌。当时正热播电视剧《血液》,都说嫂子能和山口百惠媲美。</p><p class="ql-block"> 嫂子不但人美,干净。干起事来更是雷厉风行,且一丝不苟。</p><p class="ql-block"> 我家开设一所外科私立医院。动手术,嫂子会递器械。手术结束,她麻利的给器具消毒,收拾术后的一切用品,包括洗涤手术衣和床单。药房、护士等工作人员无论谁请假,他均能顶岗,且技艺娴熟。儿子小时候打针,必让舅妈打,说她打针不疼。</p><p class="ql-block"> 对外,嫂子开车去上级卫生部门开会,记录。应对医疗机构下达的各种检查。</p><p class="ql-block"> 大年熬三十儿,看着春晚,手里再做着棉球,她说两不耽误。</p><p class="ql-block"> 我一熟人,夸嫂子节俭说:“人家开着车也不缺钱,一次买菜,偶遇。红萝卜有大小两种价格,你嫂子专捡小的说:‘一样吃,只不过多切几刀’。</p><p class="ql-block"> 同事去我家,瞌完瓜子,那时还不时兴垃圾桶,问我瓜子皮放哪儿,我说随便,她诡秘一笑:你嫂子可不会这。</p><p class="ql-block"> 弟弟给我清洗抽油烟机,我自然找些报纸递给他,让他搬运。</p><p class="ql-block"> 他说:“你真有自知之明!”</p><p class="ql-block"> 我理论:“谁家抽油烟机外面不衬可以搬?”</p><p class="ql-block"> 弟笑曰:“人家老马!”嫂子姓马。</p><p class="ql-block"> 是的,老马的确是整日“马不停蹄”。</p><p class="ql-block"> 嫂子,在做着她永远也忙不完的活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嫂子,还有许多没有忙完的活要做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上天给了她石破天惊的通告,让她的活彻底忙完——肺癌晚期。</p><p class="ql-block"> 乌云袭来,嫂子不屈服,她要宣战。</p><p class="ql-block"> 治疗,住进省城一家医院。</p><p class="ql-block"> “第xx肿瘤医院”,标牌高悬,醒目、刺眼、直击内心一怵。</p><p class="ql-block"> 医院足够大的大厅里,几部如商场内不停循环上行的电梯,载满了簇拥的人群,几间直行梯只要门一打开,立刻有人流蜂拥而至。身着制服的治安人员手持指挥棒在人群中快速穿梭着,人群因拥挤而不断纷争。循环梯的上下口,管理人员的指挥棒不停地在空中挥舞,指挥着争抢上下电梯的人群。</p><p class="ql-block"> 空气中充斥着:纷乱,焦虑,恐惧……</p><p class="ql-block"> 此刻人们在希望和绝望中争扎。</p><p class="ql-block"> 嫂子所住的病房大约十几平方,排满了三张床。另两床分别是五十,六十多岁的大妈。邻床的一位第三次来化疗,没有陪护,自己默默输液,服药,打饭。隔床的病人儿子打地铺,席地陪护,母亲整夜不停地咳。整个房间里只有咳声,茶杯倒水声,呻吟声,偶尔护士来输液时的问询声,叹息声……继而是无尽的死寂。</p><p class="ql-block"> 各自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病和钱。</p><p class="ql-block"> 病魔已在这里撑开一个血口吞噬钞票。</p><p class="ql-block"> 走廊的窗前,一农村妇女给丈夫打电话要钱。语速急切而焦急。丈夫问:“带去的几万块钱呢?”答:“早花光了,大夫今早就催了,这里跟烧钱的一样!”</p><p class="ql-block"> 患者是她三十几岁的女儿,头戴一小花帽,遮盖她化疗后的脱发,我努力还原着她病前的模样。应该是一张俊俏的脸。而此时脸色黑紫发青如猪肝,他父亲拉木料翻山去卖,不知钱有几许?</p><p class="ql-block"> 而这里,钱如庙里焚阴钞一般,以万为单位,十万,百万……贫富通吃。</p><p class="ql-block"> 病友间互相鼓励,宽心,取暖。一位即将化疗结束的女病友道:“咱现在得病还幸运。有人预测,十年后患病的人多的排队入不上院”。</p><p class="ql-block"> 无助,无奈,死亡,在空中飘荡。</p><p class="ql-block"> 嫂子坚强地接受着医院给他“量身定制”的治疗方案。七次化疗:剧毒的药物冲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掳走了她昔日的勃勃生机。</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是5次的放疗,放疗医生全副武装地佩戴防护面罩和防护服。一声口令,所有医护人员和家属飞快撤离化疗现场。鬼眼似的放疗灯下,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的生命任射线肆虐。</p><p class="ql-block"> 终于,嫂子成了秋冬夜里一阵狂风暴雨后的一片枯叶。</p><p class="ql-block"> 医生给他定制的“最佳程序”没有走完,她却先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嫂子走了。</p><p class="ql-block"> 埋在我家的梨园坟地里。</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梨园坟地已没有梨树,是整片茂密无限的绿化林地,紫红的茎条,霞红的叶片,枝枝相连,蔓蔓相缠,花海一片。嫂子长眠与花海深处。</p><p class="ql-block"> 嫂子生前因病成了一名基督徒。那时她常说,她总是做梦在天空中飞,下面是一片花海。她说那肯定是圣经里的天堂。时下,应了她的梦。</p><p class="ql-block"> 我相信,天父已接引嫂子去了天国。</p><p class="ql-block"> 嫂子走时,正是阴历刚刚四月天,算来已是梨花开满园的时节。而我心里,梨花散落一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