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在画你(三)

刘仁杰

【前情回顾：父亲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回归田园生活】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父亲像一片没有黄透的树叶，在风中雨中离开了枝头。 回归田园的父亲，将他在外面得到的见识带回了家乡。他栽培过银耳、黑木耳，育过杉树苗、白果树苗，发展过板栗林、杉树林……他似乎一天也没有甘心束手做一个传统农民。但在那片刚刚勉强解决完饥饿的土地上，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些超前和特立。不知道他从哪里了解到了银耳栽培的事，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做准备。他做事一向这样，想做的事就立马要去做。银耳又叫“木耳”“耳子”，是一种营养滋补食品。父亲一手叉着腰，挥着另一只手，说，做人们吃的东西，前景广阔。他栽培银耳用原木，而且是栗树、结橡子的那种。从山上把拳头粗的栗树砍回来，截成80~90厘米长，然后打眼、安置菌丝，一层层码成垛。那时候，这样的栗树要进深山里去，才能找到合适的大小和足够多的量。父亲驮着木马(一个用两根树杈做成的扛在肩上专门驮运木料的工具)，翻过屋后的那座高山，一路向更深的高山里行进。一天砍一马树驮回家，时间尚且够用；砍二马树回来，时间就太紧了，时常天不亮就要进山，天黑了才能回家。摸黑走山路是很危险的，因为山上很多地方其实并没有路。父亲嫌这样做有些窝工，便在山脚下借了一户人家的场地，然后上山一次把树砍足，把树一马一马先从山上驮下来，再往家里驮，早早晚晚就不怕没有路可走了。这时，母亲和二叔也可以参与转运。一天上午驮一趟，下午驮一趟，果然轻松了不少。尽管如此，如果长一次木耳需要一万斤树的话，光备料大约就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冬、腊月差不多就要全搭进去了。父亲专门腾空了一间屋子，用于长银耳。暑期浇水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们这些孩子的身上。银耳长成了，摘银耳、晒银耳，我们也可以搭把手。那个时候，一家人虽然很辛苦，但看到洁白的银耳像花一样开在树上，一天一天长大，心里是高兴的。 见我们家的银耳长成了，湾里、附近湾里也开始有人来长银耳。长了两年，银耳的品质开始下降。父亲又转长黑木耳。几年后，黑木耳的品质也不行了。后来还长过香茹。长耳子的时候，家里到处是木耳，我们甚至有时拿剪刀剪木耳玩。那时，国家的发展重心还在大城市，农村缺乏基础设施、市场环境和技术支持……农民每次用脚板丈量出来的世界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性。 父亲又开始琢磨育树苗。一家人起早贪黑的为树苗拔草，放学后，我们也去拔。父亲育的杉树苗销往周边村镇，也在自己的责任山上栽种。父亲的责任山没有一处荒山，至今山上的杉树已是满山苍翠，株株巍峨。父亲曾经说，这是他日后留给自己养老的本钱。当时，父亲带动乡亲们育树苗，比现在的苗木亿元产值之乡——周巷，早了足足三十年之多。父亲注重规划“以短养长”，他一边开荒栽杉树幼苗，一边和村里的老辈人一样，将山上现有的毛栗资源嫁接成板栗。板栗三五年就有收成，那些年，板栗是每户人家一年中最主要的收益。每年正月，父亲就待在山上，像侍候孩子一样的一边嫁接板栗、一边栽树。有一年，我们回老家过春节。父亲动员我们上山去植树。他先期栽的杉树已经成林了，树籽落下来，到处都是育苗。他要将那些杂乱的育苗，移栽到不长松树也不长板栗树的荒坡上去。荒坡上都是石头，土壤太薄，他栽的杉树成活率不高，已经栽过几轮了。前天下过一场雪，山上积雪还没有融化，我们一边铲雪、一边平埫挖坑。见我们终于参与到了他的事业当中，父亲挖来一抱树苗，高兴地说：“你们老了，也可以回来住，到时树也成材了，有人需要，可以少收些钱，让他们自己来砍。”这时，父亲栽的杉树已让他小尝了甜头，乡亲们改造房屋，多来找父亲买杉树，乡亲们方便了，父亲手头上也多了一个进项。其实，我们并不是不支持父亲，只是觉得父亲太辛苦了。说要他减少些劳动量，他怎么也不听；故意不管他，他却依然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下雨了、天热了，一个人还在外面干劲十足地劳作，生病了也很少歇歇。 他没有春夏秋冬，没有朝九晚五。 父亲老了，但我从未见他服过老；他也见不得别人说他老！ 有一年，他欠社会负担款，家里的电视机被搬走了。他不认为，社会应该是这样。当我的妻子回老家交完款，人家送回电视机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冤枉和委屈。 父亲在过了七十岁的时候，我小舅一次给我说，父亲跟他谈规划：山场准备如何造林、田地准备怎么打粮(这时粮食已经开始长价，村路也开始四通八达），净是些出力未必见好的事。他说得津津乐道、偏偏乐此不彼，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把自己忙得像一只陀螺，不是在山上就是在田里转动，以期达到他的目标。那么粗的树，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扛在肩上爬山；那么热的三伏天，他可以没事人一样地在田沟里一蹲一个中午。高级教师退休的小舅佩服他钢火好、越老越不服老…… 岁月失语，山水能言。父亲大概是想彻底做他自己。山水、田园是他的战友，跟它们在一起才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父亲最终未能跑赢时光的轮回。但他心目中的田园山水如何能够荒芜？当他剩下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努力想着如何能从床上站起来。他就真的从床上坐起来了，但脚却怎么也下不来床。他说，他要找自己的镰刀。我们谁也说不清他的镰刀具体在哪儿。他喘了两口气，又说，他好些了要上山割杂树，他得先把它磨一磨，他的板栗、杉树被柴禾蓬住了……父亲一直在我心里、就像故乡永远屹立着的一座山！(本节字数：2147；全文已完成字数5990) 全文拟完成 刘仁杰原创作品，谢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