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奶奶们

南苑书香

一直想去探望一下二姑奶奶，老太太老伴刚刚过世，相伴一生，担心她心里会受不了。心里想着，却又总是被这样或那样的事绊住。说是忙，其实只是借口，终是因为懒惰了。

几年不见87岁的老人依旧精神矍铄、健谈，房间处处整齐干净，这是博山老太太的特点。

血缘亲情，任是日久年深，也难以割舍，那种亲切，发自骨髓，那种温暖不加修饰。二姑奶奶，性格开朗随和，是三位姑奶奶中最幸福的。夫家是县前街赵家，二姑爷爷高大帅气，斯文儒雅，性格也好，从事教育工作。二姑奶奶持家有方，儿女双全，子孙满堂，一生顺畅，幸福，很为她温馨的一生欣慰。

与之相比其她两位姑奶奶就没那么幸运了，经常见到的是三姑奶奶，大街集市的时候，她会在门前买点手工布艺，小孩子的虎头鞋，荷包之类。虽是街头摆摊，却衣着素雅清爽，说话声音也不大，不急不缓，文文弱弱的，很有旧时大家闺秀的风姿，全不似那些吆三喝四泼辣的摊贩。

小时在奶奶家见过三姑奶奶结婚照，漂亮温婉，只是旁边合影的却是个女孩子，而不是新郎。据说新郎 虽也是大户人家，只是眼睛有残疾。三姑奶奶性情倔强，又不爱说话，后娘很不喜欢她，就给他找了一个外形有缺的丈夫。我不明白，娘是后娘，爹是亲的，怎能如此对待女儿呢。旧时的女子，就像一个物件，任人蹂躏，听天由命。好在丈夫性情还好。小时也有印象的，谈吐举止很有修养。其实旧时的地主，乡绅，并不是书上电影中描绘的那样残暴，凶恶的，他们大都是规规矩矩的地经营买卖，辛辛苦苦地耕耘土地，生活也不像土豪般奢靡。行为举止，斯文，有教养，全不似现在的新贵般张扬。

前几年，老太太儿子早逝了，家人很是为她不幸的一生叹息，有时看见三姑奶奶张罗生意，很是心酸，旧时千金百贵的富家小姐，而今沦落至此，可见世事无常，人世沧桑。好在老人经风历雨后，性情到也很乐观，年过八旬身体依然康健，这也许是一失一得吧。

如果说三姑奶奶不幸，那么大姑奶奶可谓命运多舛了。

旧时曾祖父是陶瓷小镇数一数二的地主，店铺，工厂，田地，无一不全，药铺，酒店，所有能赚钱的买卖无一不做。从小独子，那脾气娇贵的可想而知。曾祖母是博山城里茂松堂，李家的姑娘，温柔贤惠，曾祖是被宠坏的公子哥，不会疼人，但会使性子。后来曾祖母早亡，茂松堂李家恨姑爷对姑娘不好，故意把当地河滩王（黑社会老大）家的老姑娘，说给曾祖续弦。老爷子也是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图人家年轻，自觉赚了，高高兴兴的就把老姑娘给娶进门。这下俺老周家可热闹啦，这位大姐大，一进门，天天是打狗骂鸡，扯着嗓门的骂，从祖宗八代开始，没一个顺眼的。俺曾祖爷家宅颇多号称“八卦宅”，有的是她施展嗓门的地方，每个院子挨着骂。老周家忠厚传家，哪见过这阵式，个个溜边躲着走，都怕碰上这位骂神娘娘。俺那曾祖，就像是贾宝玉碰到了夏金桂，只有抱头的份，一点办法没有。也可能是心里不痛快吧，旧时女子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嫁了个儿子比自己都大的老头子哪能甘心，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发泄心里的不满。

结了婚的儿子她是无能为力的，儿媳妇也都是大家女子，恭敬淑德，让她无迹可寻，且都有背景，大奶奶出身两平翟三虎家，娘家经常派几十号家丁扛着枪来接，那谱摆的明摆着是震慑。我奶奶是博山田家，也是名门望族。儿媳妇个个门第高贵，惹不起，于是她就拿在家的女儿出气，于是大姑奶奶的日子就难过了。

早年间大姑奶奶嫁夫钮家，应该不是博山人，我们博山没有这个姓氏 。对于大姑奶奶早期的故事颇多，有的说年轻时曾于一个军官相恋，由于早有婚约，那段恋情被迫结束。也有的说，她出嫁时嫁妆寒酸被婆家厌弃，不久就被赶了回来。具体原委父辈之中无人得知。总之大姑奶奶是一个不被待见的女子，天天住在娘家，我那位孙氏曾祖母对她自然不好，被安排住最不堪院落，破旧的三间房子，一间是碾房，一间是神屋，中间是过道屋。据说大姑奶奶就住在阴森的神屋里没人理睬。巨大的生活差异与来自各方打击，不久便精神恍惚，好好的一个女子，周家的大小姐，就这样疯了。总觉得大姑奶奶的命运，像极了《大宅门》里的白雅萍，凄惨无依。

老人们说，那也是个心性灵巧的女子，只要看到漂亮的衣服式样，或者好看的花色，就会做出来穿在身上，只是那时已失了心性，针脚粗大，只有外形而已。后来，她竟怀了不知谁的孩子。据说是一个长工的，不知是真心相爱，还是那人没安好心欺负了她，家里人都不说的。一个被夫家遗弃的疯女人，又是那样兵荒马乱的时代，谁会管她的死活。小时也很少有人提起她，许是嫌她给家人丢脸，也许是他们对自己不能保护一个女子的愧疚，反正，爷爷一辈人，从不提她的，人情寡淡可见一斑。

再后来大姑奶奶竟带着身孕被家人嫁到“北上”。小时对“北上”这个词没有深究过，就知道是个贫瘠的地方，前些日子考证，说是桓台一带。

一晃又是几年，周家大院里，各自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对这位姑奶奶也是讳莫如深，似乎从未有过这个人，也没有人关心过她的死活，也许他们心中更希望她已经死了。。。。。

一年春天，这位姑奶奶却出现了，从她坐着的马车来看，夫家家境也不错。据说当时大姑奶奶脸色红润，高高兴兴的，看样子日子过得舒心。只是人刚到小镇，周家的大门便纷纷关上了，前门后门，边门侧门，转了好几圈，任是怎么叫喊也没人回应。我那孙氏曾祖母，一早听说便躲了出去，不予理睬。写到此处，我的眼泪已如滂沱，为这位从未谋面传说中的亲人心酸不已。世间人情何以如此凉薄，不知当时躲在四堵墙里的亲人们，可曾听到一个女子伤心绝望地哭嚎。一母同胞，骨肉亲情，竟抵不住后母的淫威，与所谓的家族颜面吗？至此这位姑奶奶彻底绝望了，她撕碎了身上的衣服，也撕碎了旧家族虚伪的面孔，撕碎了对家仅有的一点点眷恋。据说在街上闹了好久，引来无数人围观，是何等的绝望与心碎让她伤心至此啊！后来送她回来的人，（据说是大伯哥，估计丈夫也有些残疾，不然不会让大伯哥送她来的）求了当地的老太太，给她找了件能蔽体衣服，穿上走了。自此，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位周家大小姐，也不知道她的婆家究竟在哪里。。。。。。

人生沧桑，世事婉转，而今我们这一代人也都步入中年了，个个忙着自己的小家，事业，孩子，过去的繁华没落，随着年代的更替，遗失殆尽，旧室空堂不见了踪影，那么久远的往事自然支离了，更没有人再提起她。现在不知她还在不在人世，也不知后来的命运如何？活着的老人里再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