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落桥门㵲水湾 ——画家邹一桂造访黔疆第一山

阳光海岸

2010年12月5日,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五周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的古代绘画专场,一幅清淡素雅的《竹石梅花》立轴成为各方竞拍的焦点。这是一幅从海外回流的清宫珍品,画中的丛竹、溪流掩映于太湖石后,一枝老梅曲曲折折斜入画中,白花点点,捧出一轮朗月,薄云疏淡,画幅上钤有“乾隆御览之宝”“嘉庆御览之宝”“太上皇帝之宝”“石渠宝笈”等十三方清代皇室鉴藏印鉴,传承有序,右上方的诗句落款“辛卯新正御题”,右下方是画家署款,“臣邹一桂恭画”。这幅画是清代词臣画家邹一桂为乾隆皇帝六十岁寿诞创作的,见著录于皇室汇编的《石渠宝笈》中,最终拍出了4872万元的成交价。就在这场拍卖会过后不到一年,2011年国家邮政局发行“春和景明”贺新禧邮票小全张一枚,其背景就是上海博物馆的馆藏国宝——邹一桂绢本设色中国画《白海棠图》。 邹一桂何许人也?其画作竟能邀得如此身价,为后世如此看重。乾隆皇帝曾经有一段评语:“派接徐黄江左邹,寒英设色足风流。”这里的“江左邹”,指的就是出身于江东无锡的世家子弟邹一桂。乾隆老佛爷是出了名的自命不凡,不仅十全武功,而且书画风流,眼界甚高,能得到他的肯定,自然不同凡响。更绝的是,皇帝老儿不仅称赞他,而且还跟他做起了笔友,邹一桂曾精心绘制百科花卉,集成《百花卷》进呈御览,卷上百花争妍,而且每花题一诗,没想到皇上雅量高致,亦亲自题赐绝句百篇,这在当时该是何等的尊荣宠遇。 邹一桂(1688年-1772年)字原褒,号小山,又号让卿,晚号二知老人,清朝画家、诗人,花鸟画一代宗师,著有《小山诗钞》《小山画谱》《大雅续稿》等。在中国艺术史上,古代绘画传统的几个代表,人物画是南齐谢赫及其《古画品录》,山水画有北宋郭熙及其《林泉高致集》,而花鸟画则推清代邹一桂及其《小山画谱》。邹一桂的曾祖父是前明的举人,祖父是清顺治九年的状元,伯父邹显吉,十战科场而不第,寄情于诗画鼎彝之中,诗文书画享誉一时,家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造就出一门风雅,兄、弟、子、侄,皆工画。父亲邹卿森也是屡试不第,陶情于诗画之中。兄弟俩筑湖北草堂,成为家族诗画雅集之处。族中子弟经常聚此诗画题咏,朱彝尊曾作《邹氏画社记》以称扬这一门书香风雅的盛况。邹一桂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成长,成为一代画家也就不意外了。更兼他的岳父就是画坛“清初六大家”之一的恽寿平,其妻恽兰溪得父真传,所画“山水平远,有天然风韵”,由此观之,邹一桂的画功恐怕也得益于闺中助力不少。 本文重点介绍的,是贵州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邹一桂传世画集《山水观我》图册。图册全本依次为篆额、自序、二十二幅图,以及郑珍、张鹏翀、窦奉家三人题跋。二十二幅图每幅题注地名并配以诗句,前五福为湘西风貌,后十七幅皆为黔中景色,画面形神并重,工写相间,在没有摄影技术的条件下为后人留下了那个时代宝贵的直观视觉资料,使二百年后的我们得以一睹乾隆年间贵州的写意山水。他在自序中说:“黔中山水格外有情,引得无数文人竞往游观,流连忘返,乃至久别后仍忆念不已。”地当入黔首驿的玉屏山,便是这“格外有情”的萌情之处。他所作《玉屏山》一诗,以不同凡响的气势,开启了黔山贵水峥嵘挺秀的首方画卷。 帆落桥门㵲水湾,竹间好鸟听关关。<br>屏风玉立临清鉴,此是黔疆第一山。 玉屏县志中记载,玉屏山位于㵲阳河北岸,与城池隔江相望,山势由镇远、思州两府而来,“绵亘百余里,至县西境,层叠而下,依江结穴,屺立如屏。拥护西北形势,叠石穿江,为学宫之后脉”,还说明朝的时候,㵲阳河北的红苗犯境,平溪卫(玉屏县的前身)于此驻兵堵御,所以玉屏山又叫做营盘山。可见,这座山既是玉屏城的文脉,又是守护城池的屏障。明朝大诗人何景明夜宿平溪,说这里“夜火云间戍,寒风江上城”,诗人看到的夜火长明的高山戍所或许就是这玉屏山上的营盘吧。 画面中,㵲阳河沉静安闲地躺在玉屏山下,而山上却是怪石嶙峋、云雾汹涌,与波澜不惊的河面形成鲜明对照。山顶的古树婆娑摇曳,山脚翠竹浓密,竿影敧斜,墨绿色的竹叶随风横飞,仿佛能够听到莎莎之声。登山的石径十分险峻,驿馆缘山临水,正宜凭栏观涛。七孔古桥跨越江流,这大概就是至今仍在玉屏发挥交通作用的“天星桥”了。熟悉玉屏环境的人都会觉得这幅画的空间方位有些错配,因为现实中的天星古桥应在㵲阳河支流野鸡河的河口上。按照艺术创作的规律,自然之美要转化为艺术之美,必须依靠画家的才情和构思,画家会根据构图和审美的需要,做一些主观改造,所谓“搜尽奇峰打草稿”是也。邹一桂的《山水观我》每一幅画在构图上虽然都以现实的风光作为依据,但肯定也会有画家个人的主观发挥。 另外,对于“黔疆第一山”的说法,应该是从地理位置上作的客观评述。古人的地理观不同于当代,我们今天有精密的测绘技术,有卫星信号遥感,畛域界线可以非常明晰精确,而古人没有这样的技术条件,所谓国家疆界其实主要是一种势力范围,至于内部的行政区划,则是以编户齐民的人口分属为依据。东汉末年袁绍占据的冀州被称为天下第一大州,并不是就面积而言,乃是就人口来说。所以,人口聚落是古代判断地域归属的直观要件。设想古人乘舟沿㵲阳河溯流而上,见到的第一座贵州城邑就是玉屏城,见到玉屏城,也就能够明确感知已经进入了黔疆,也就自然而然地将玉屏城对面沿江矗立、玉竹森翠,如同画屏一般的玉屏山,看作是黔疆第一山了。 《山水观我》并不是画家在景观现场的写生,而是若干年后的回忆之作,写意的成分当然会很高。在《山水观我》图册之前,邹一桂曾绘过一册《楚黔十二景》,这是他在贵州第一届学政任期将满之时,为了纪念这次宦游的经历,将由楚至黔赴任途中和三年内主持岁试、科试巡历贵州各府州县所见之佳山佳水,绘成一册。文友们争相观览题词,贵州布政使冯光裕更是爱不释手。冯大人是书法名家,雅好相通,也不知使了多少软磨硬泡的手段,终于让邹大人忍痛割爱。要说玉屏的历史,还真不能不提到这位冯光裕大人,正是他于雍正四年任铜仁府正大营同知之时,向朝廷上疏指出:“湖南平溪、清浪二卫,与贵州思州府接壤,去湖南省会辽远,请改归贵州管辖。”奏章引起了朝廷的重视,并于雍正五年二月下旨,“定湖南改归贵州之清浪、平溪二卫,属思州府管辖”,“将平溪改卫设县,赐名玉屏,永隶贵州”。正因为这次行政区划调整,才使得八年之后邹一桂入黔能够歌咏玉屏山为“黔疆第一山”,否则玉屏山还属楚地,何来“黔疆”之说?由此看来,这位冯大人掠人之美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 邹一桂碍于同僚情面,忍痛割爱,但心中还是深感惋惜,不能释怀。第二任期,重游旧地,如遇故知,想要提笔再画,苦于公务繁忙。六年两届学政任满,邹一桂返回京城,将在贵州任上的诗作编辑为一卷《筑籁》,聊慰情怀。但是,诗歌还是不足以抚慰这位画家的情思,京城平旷,景致与“人不观山水,山水日起而观人”的贵州截然不同,黔中“万山穿云,岩壑崖洞称奇者不一而足”的奇特景观在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于是重挥笔墨,再绘新图,才成就了《山水观我》。 学政职掌文教,须于三年任内巡回各府州,主持当地的科举考试,这使他们能够饱览黔中山水。邹一桂的前任贵州学政晏斯盛,是一位诗人兼经学家,尤擅《易经》,他也曾到过玉屏,并做诗《题万卷岩》,描述玉屏名胜万卷书岩“锦石层层劈似刀,宛如图负出江涛”。贵州这前后两任学政,一个以经学著称,一个以绘事闻名,为贵州文教事业做出了他们的独特贡献。邹一桂还特别注意访察民情,他在任上的第二年就给朝廷上奏,揭露贵州苗民被欺压积怨的情况,论述了苗民难驯之由,是“内地人民待之不得其道”,“黔省积习,无论军民人等,素以欺压苗民为事,平时待之不堪,欺之太甚,积怨蓄怒,发于一朝”,他分条胪列了“绅衿欺压苗民之积习”“兵役欺压苗民之积习”和“平民欺压苗民之积习”,真可谓剀切直言。为了因应苗疆文教的新局面,邹一桂还疏请改进黔省苗童岁试、科试之例,尝试逐渐实现民族平等。邹一桂在黔六年,则范士习,训导文风,奖掖后进,稳定苗疆,他认为“黔省文风不竞,而童子秉性清慧、不染俗氛者转觉过人”,敏锐地捕捉到黔民淳朴清慧的特质,还特地作《八穉诗》称赞八个优秀的“古州夷童”。在《邹氏家乘》的《小山公家传》中有这样的记录:“在黔也,地本僻远,士有毕生不睹典籍者。公为之刊布讲义,并刻国初及前明诸大家文,又修葺书院。督课之士蒸蒸丕变,六年之中,中乡试者数十人,黔士至今颂之。” 在那个时代,“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只要喝过墨水读过书,那么这一生似乎都要与官场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如果一个读书人与官场无缘,无论在其他方面取得多少成就,也总是人生一大憾事。但历史的吊诡之处正在于此,人们最在意的官场上的那些经历作为,却往往是最经不起时间考验,最不容易让人记住的,而诗词文章、书画技艺这些被人看做闲情末技的东西却最能为后世津津乐道,流传不朽。“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而聊斋蒲公、敏轩吴公、雪芹曹公这些身前潦倒之士,却因文而不朽。再说那些风光一时的名宦们,其实也大多要靠他们的文艺修为才能让后人对他们记忆深刻。白居易、苏东坡,除了西湖上的白堤、苏堤,他们为官的印记早已陨落于风尘,惟有文名震古烁今。邹一桂三十五岁中举,四十二岁进士及第,位列二甲第一名传胪,他为官方正敢言,做过言官,主持过地方学政,在中央担任过皇家典礼官员,当过最高院的大法官“大理寺卿”,一直做到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后来还加赠尚书衔。官职不可谓不显赫,政绩不可谓不显著,但是他真正能够影响后世,为后人所记念的,却是那些“不务正业”的画作。在古代的文艺界有一个“潜规则”:“诗为文之余,书为诗之余,画为书之余。”说白了,这就是一条由文章到诗词到书法再到绘画的“鄙视链”。如此看来,绘画在古代简直就是末流中的末流,甚至是不入流的雕虫小技,只是文人清客们帮闲凑趣的乐子罢了。所以,作为朝廷高官的邹一桂,他的绘画既博不了名也得不到利,乃是出于一个文化人发自内心对于这门艺术的追求和喜好,而这种个人喜好又迎合了精致细腻的宫廷审美,才最终成就了独树一帜的邹氏花鸟画。 黔中千岩万壑,山长水远,景致何其之多,被称为中国的“公园省”。邹一桂因宦游而与贵州结缘,他陶醉于此,挥毫写意,“奇山只向画中看”,十七幅风景画已经不少了,但相对于数不胜数的贵州美景,还是让人觉得画家惜墨如金。玉屏山有幸荣膺一席,不仅画迹昭然,而且题咏慷慨,实在是古人对玉屏文旅事业的一项厚赠。今天的玉屏山,已然开辟成为玉屏人休闲娱乐的城市山体公园,命名为“屏山公园”,但是,像黔东第一进士侯位的题咏“好是平溪新雨后,玉屏山色画图中”,画家邹一桂的题咏“屏风玉立临清鉴,此是黔疆第一山”等等,这些文化内涵都没能体现在公园的规划建设当中,实在是一种美中不足的缺憾。如果能够增加侯位、邹一桂等人的诗词塑像,公园的文化气息会更加浓郁。特别是应该在屏山公园的门口立一尊石碑,将《山水观我》图册中的《玉屏山》这幅画作刻于碑上,配以画家题咏的诗句,尤其突出“黔疆第一山”作为碑身主题,刻写在显要位置,说不定还会成为贵州一处“打卡”的网红地呢。根据《广告法》,本来是忌讳使用“第一”“最”之类绝对化表述的。但是古人为我们创造了引经据典的条件,引述古人诗句总不算违规吧,我们何乐而不为呢?曾经到“珠城”北海参观中国南珠博物馆,南珠就是北海当地的海洋珍珠,因为明代学者诗人屈大均在笔记体百科全书《广东新语》中有所谓“东珠豆青白色,其光润不如西珠,西珠又不如南珠”的论断,北海的政商各界于是广泛引述,成为北海珍珠的最好宣传。如果按照《广告法》,这种未经权威机构认证的比较性评价也是违规的,但是架不住人家引经据典啊。北海人也知恩图报,今天北海白龙珍珠城景区大门口还高高矗立着屈大均的塑像以及他的《广东新语》书影。这个思路,值得玉屏山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