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1968 （续）

GTZ

　1968年1月1日，两报一刊发表元旦社论：

《迎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



　　这一年，全国兴起开办“五七干校”高潮。江西更直接，广大干部直抵农村插队。

这一年，全国掀起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巨浪，孩儿们从学校冲进广阔天地。

这一年，我们全家出动。打点行装，各奔东西，各去各村，各自为战。

　　前几日，在一本旧的记事本中，发现一张纸条。仔细辨别，发现竟是父亲诸多信中的一小段。抚平细看，前后均被裁剪去。大约认为有些意义，且不占位置而留了下来。

有幸搜索到这段文字仅仅三言两语。都是五十六年前的五•七干校、广大学生去广阔天地、……等等。这类热热闹闹的事，从残存在的记忆里跳将出来，穿越时光，展现出一片当年的世界。

那年，亲情之下相互之间的家书往来不少。只可惜“一切向前看”的环境和“逝者如斯夫”的光阴，让那些纸片都碎碎地“随风飘去”。

家父是位好爸爸。现在回眸，能体会到他所写的那些书信，该是多珍贵的财富。可惜都被处理在上个世纪了。当然，生活场所动荡、蜗居条件有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更为欣喜的是杂夹其中的，还有一张原版照片 —— 可以是本篇（命运•1968）的延续和发展。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段连信带照的回顾。

　　父亲家书原文：

学习文件不知你需要寄否？（红旗）杂志要寄给你吗？如要，可来信告知。以后有重要文章当随时寄给你。

来信希望能写得详细一些。特别是在自己思想认识上有些什么感受、提高。在部队七个月了，上半年总结有些什么优点？缺点？今后怎么更好的努力等等。一方面可以帮助我们，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多知道一些你的成长和进步。

你们都走上了生活的道路，相信、希望你们都一定能很好在部队、工厂，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里。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忠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永远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这里，尝试着把保留下来的信件解读一番。从中找回一点彼时的氛围和此时的感觉。

爸爸妈妈在天堂里一定会保佑我们！

1，从时间推测，此文写于1968年9月。以此月为起算点，捋一下四个孩子的动向：

老大，我，在此信七个月前入伍，在部队；

老三，在此信一个月前分配，在建设兵团，落实在工业团，当工人；

老四，在此信一个多月后迁校，离省城后步行三天抵县城，实际是为将要分往建设兵团、从事农业劳动作垫铺；

老二，在此信两个月后奔农村，插队当知青。

2，爸爸妈妈带着奶奶，一行三人在此信两个月后，一片红地端锅去了穷乡僻壤。

3，至此，一家七口人一度分居在六个不同的地方（其中，妈妈在插队知青点担任带队干部。只有爸爸和奶奶在一起。每天早上煮一锅饭，靠这种没有什么油，也没有什么菜的伙食，但要管两人的早、中、晚三餐）。

后辈们或有心无力，或鞭长莫及，奶奶瘦成了皮包骨，站着都颤巍巍。

在前后时长约240余天里，打破坛坛罐罐，落实指示不过夜，一个家就这么分崩离析得真干净。

3，爸爸是读书人，从小就一直跟我们强调“开卷有益”，他那么多的爱书让我们受益非浅。

因此信中一再强调学习文件、学习材料等等（其实那时候，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政治学习的文字材料）。没有料到的是，两个月后要插队，四璧一本又一本的书被一堆一堆地处理掉。书籍被卖时，也有前来“求购”而实为“白捡”者（之后则躲而不见）。

—— 有用又无辜的书籍，好几百斤啊。

4，爸爸再三嘱咐我的信能写得详细一些。这句话文字不多，但含义很深、很多。我读得懂。具体讲就是想要多知道点情况和动向——这很自然，也很合理。

那正值动乱时期。实在讲来，虽已经在越南一月有余，但新兵对保密的自我要求高，或者说自我保护性强，害怕担当责任（上级讲得很严肃，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解放全人类”的出国作战，一旦失守担心会把我遣送回来，那就不光是没有面子的问题了）。当然，也想到另一方面，可以避兔父母担心。

因此，我把参战的消息压得很是低调，甚至模模糊糊。尽管同部队的老乡战友有所透露，但家里能知道的部分极为有限。

该知、欲知而不得而知，其实是很煎熬的。此刻父母心里的矛盾在于，少问或不问，心里过不去；多问或细问，又会给孩子增加压力。

5，以“再教育”来告诫和要求我们，实际也是爸爸自己的身体力行。这可以筒单看看他的实践。

爸爸解放后一直在他们系统的基建部门工作。由于国家大规模的经济建设的需要，自最早的部属机关开始，很多地方都留下他洒下的汗水。

从华北到华南，从华中到东北，直到落户在华东的江西，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在贡献自己才华的同时，早已在接受“再教育”。

他讲过，在北京，苏联人在休息日被安排得非常舒适；在佳木斯，过完中秋节后几天就下雪；在广州，老外在试机成功前提出，“该喝几口了”；在长春“一汽”，牙痛肿了半边脸，仍坚持上工，但竣工纪念章却因故没有得到；在郑州，风起就来沙尘暴，之后室内桌子上是一层沙；在武汉，兴奋形容青山的气势，那叫一个气宇轩昂；……。

至于在南昌就更多，说走就走的出差，彻夜的加班加点，我们都有很深的印象。

当儿女们全都进入了中、小学读书后，大跃进、困难时期、国民经济调整、学习雷锋、……，乘风破浪着从未间断。这些往事可以滔滔不绝，一言难尽。

6，这段信中还大篇幅强调了“忠于毛主席”一类的准则和口号。也更能引起我们的回想。

那个时候，天天都关心国家大事。从踏进中学大门，家里即有不成文的规定。不论读书任务轻或者重，雷打不动的有每晚8：25开始的收听广播。先是“每周一歌”放松放松，然后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每日循环往复，从未间断；以至于问到新闻时事，我们可以手到擒来，从未失手。

还有一事必须提及。在我们求知欲特强的时候，爸爸自费（系规定）订有<参考消息>。他每天下午拿回，次日一大早又“偷偷摸摸”塞进提包（当时几个孩子的原话），去了办公室。我们那怕是看看标题，也是不行。并严肃告诉我们，看这份报纸有严格规定，“你们不能看！”——不愿失去这点机会，就会乘他不注意时想方设法去偷瞄一眼。但成功率极不高，“获胜”只在偶尔。

1964年我己进入高中二年级。这天下午三、四点钟才扛着背包从劳动一周的农村归来。晚上10点多一点，被父亲从床上叫醒。中国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的消息让深夜的全家共同庆贺。这一天是10月16日。

在如此深刻的教育和熏陶下，发展到后来的早请示，晚汇报，餐前敬，睡前读，……就自然水到渠成，习惯成自然了。

7，时值年富力强的父亲不滿49岁，正是新中国最早那批工程技术人员的当打之年。只可惜天有不测。此文后仅仅两个月，就投身农业、农村，当起了农民，而且这一“当打”（当时称“改造”）无法停步，一持续就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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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闭幕后不久，身为农民的父亲从农村来到上海，与身为解放军战士的儿子一起，在共产党的诞生地合影。

　　1969年3月初，我参加援越抗美凯旋归来。

爸爸于5月份来部队探亲。党的“九大”刚刚结束，全国人民正在争取更大的胜利！

这次父子会面时间并不长，但太有“料”。简述如下：

1，事前没有任何迹象，我毫不知情，更没有所谓的准备。后来知道，他们有诸多方面的考虑。怕部队不方便接待，怕影响我的工作。因此作了两手准备，一旦部队住不下来，就称出差路过，见一面即返回。

2，军营在上海市区，浦东南码头的斯盛路—— 浦东大道旁，各方面都挺便利的。爸爸下火车后，只顾凭某某县某某公社某某大队加盖公章的介绍信，在浦西找了一家估计不太起眼的旅店。老人家把那张皱巴巴的介绍信塞在内衣兜里，专门拿出来给我看。

把自已安顿下来，免除了后顾之忧，才拎了个小布包，来回绕了点弯，终于找到我。

进军营大门时，有登记的程序，恰好碰到我的队长。领导热心，多问了一句话，警卫赶忙放行，爸爸很顺利地进入部队大门。

猛一见面，两人都十分激动，后稍一叙谈，他了解到我这里的情况不错。

确认可以安排吃住，他滿意地、紧赶慢赶地回头去找己经订好的旅店。第二天早饭后，才又来部队。

3，没有让爸爸去住招待所。因为部队刚执行任务回来，很多干部战士被安排休假探亲，空房、空铺不少。很简单地安排了一个不大的单间，住得很宽松又惬意。

4，我们机关的战士灶，伙食非常一般。但爸爸却非常满意。从第二餐开始，我都是先吃完后再打一份，并带回爸爸房间用膳。他总说不要打多了。但每餐都吃得干干净净。临走要交餐费和全国粮票。我去问了问情况，好像就过去了。

5，上海的副食、日用品供应在全国是最好的。爸爸抽烟，购买供应的“飞马”、“前门”之类好像要凭票，但在部队内部不难买到。记得还有上海产的“牡丹”香烟，是蓝盒包装。还买过壹支“中华”牙膏，不用牙膏票，但要交旧牙膏皮（可抵两分钱）。因为穿军装，我跟售货员一说就买成了。

6， 爸爸以前经常出差，逛上海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星期天外出，我们去了人民公园。天气很不错，但无论是街上的行人或是公园的游人都不太多 —— 远不像现在。

我们主要还是以说话交流为主。其间以国际饭店为背景，照了一张父子照。

从照片看，爸爸精神饱满，神情自若。其实在前一年，因为运动的不确定性，他这个脑子里喜欢装点事的人，因为营养不良，休息欠缺和精神紧张，一头的黑发在很短时间内变白，然后几乎脱光。

一年多后这次再见爸爸，面容有了彻底改变—— 这是让人放心的。

在南京路上的一家冷饮店，吃了冰淇淋。记得这是很奢侈的大手笔，每客份0.76元。那时候，吃根解馋又解暑的0.03元冰棍就很是回事了。 之后在（第一食品商店）购买了一听肉糜罐头。是爸爸为他插队己滿半年的女儿买的。后来知道，知青们把罐头丢进一大锅开水里，猛煮后肉糜散开，加点盐后每人两大碗，狠狠地美食了一回。

—— 只怪那时我在衣食无忧的部队，根本想像不到插兄插妹们的缺吃缺喝。

7，爸爸到部队，“九大”刚刚结束。机关礼堂放映最新的关于“九大”团结召开和胜利结束的纪录片，而且放了两遍。我告诉爸爸，这部电影刚刚制作出来，地方上的电影院都还没有上映。

爸爸听了之后说：那轮到我们公社放映，恐怕要多少个月之后了。

8，爸爸妈妈在文革中，共有五年是在农村、干农业、当农民。而此时才刚刚半年——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当时与爸爸的交流里，只能粗糙地估计前面还有坎坷、苦熬和折腾。后来的实践证明，事物的发展比预料的更残酷、更无情。

9，妈妈因为照顾年老的奶奶，没有能与爸爸一同前来上海。没有亲眼看到儿子的戎装英姿，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奶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干部都下放，没有工作的老太太只能跟随汹涌澎湃的劳动大军，“不在城里吃闲饭”。

命运多舛的奶奶出生于清光绪年间，那正是百姓不得安宁的日子。多年兵荒马乱的经历，让她十分憎恨战争恶魔，渴望风调雨顺。

文化革命的斗争让她无所适从。两年后，奶奶无疾而终，迷茫又纠结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1 9 6 8，农历戊申猴年。既然好端端一家人被各自为战地分割在天涯海角，那命运也就只能随着爱蹦哒的猴子，去演绎和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