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马齿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低到尘埃里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忽然想起马齿苋了。这种草——姑且这样说——普通得几乎无人知晓,即使地埂上、渠沟旁、菜园里、乡下房前屋后,甚至城市的绿化带内都有它们的身影。在吃早已不仅仅是为了饱腹的当下,人们对马齿苋的印象或许只剩下一个名词——野草。每到夏季,农家菜园里煞是热闹:豆角,黄瓜,茄子,辣椒之族“曼立远视而望幸焉” ,置身园中,则“其喜洋洋者矣” 。然而,四顾时,尤其是俯身下来,总有些“意外”出现在视野里,贴着地皮蔓生的马齿苋便是极有脾气的一种。紫红色的茎肥肥胖胖,向四面伸展开去,粗粗壮壮的再生枝节,于是,彼此交错,密密麻麻的,像蛛网一张张铺在地面。叶子不大,椭圆形,绿油油、肉乎乎的,憨厚得让人想伸手捏上一下。其它野草在烈日炙烤下会慢慢发黄、慢慢变枯,马齿苋却不会,即便将它连根拔起,再曝晒几日,只要阴天下雨,它很快就能“死”而复生,所以,民谚说“马齿苋,命似铁,翻转屁股晒六月”,如此命硬,让它们在乡下得名“晒不死”。也正因为这样,人们才要除之以后快,毕竟,不用说它与蔬菜们争夺养料,单是自家园子里“草”比菜长得更像样,就足以让人颜面扫地而心生怨怒了。马齿苋似乎习惯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遭践踏也好,被删刈也罢,它们始终以自己的方式在季节变迁中完成存在与繁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在饥饿年代,马齿苋并不是作为“草”而存在,它是救急救命的“菜”。《救荒本草》 《野菜谱》等古书上都有以马齿菜作为餐饭让人度过荒年的记载。或许,把眼前这草说成蔬菜,会让许多年轻人觉得荒唐。可是,旧时每当有旱灾、涝灾、虫灾、兵燹、匪祸、苛赋暴敛等灾害,粮,便成朱门大户的专属,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为了活命就只有求取粮外之食,于是,田地里比比皆是的马齿苋们就成了救命的美食。那时候,人们携儿带女在田地里反复“扫荡”。彼时的心里,总希望马齿苋愈多愈好,最好能长得再粗壮些,全然忘记了它只是一种草,曾经我们心心念念要除掉他。每发现一株马齿苋,溢于言表的狂喜之情更放大了脸上的菜色。那时候,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在乡村破旧、黧黑的灶台旁,盯着马齿苋在沸水中翻滚,直到盛进碗里吃进胃里——那情形仿佛在享用山珍海味。还好,这些作为历史已然翻过,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都不会再经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妈的园子里也有马齿苋,园子很小,马齿苋也不多,但却也勾起了往昔的回忆。于是选那些离根远些、比较细的,掐起来水分足的,而且没长花骨朵儿的茎摘下来,水池边冲洗干净,用盐水再浸十分钟——马齿苋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被食用的过程竟然如此讲究起来。然后,大火宽水,放入马齿苋,此刻马齿苋茎更红了、叶子更绿了,瞧着顿生垂涎之感——欣赏归欣赏,可别焯得太久,一分钟左右捞出来,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冷水中,既给它降降温,也恢复一下脆嫩口感。接着捞出、控水,在案板上切短一些,最后装进盘子,放些蒜泥,适量的辣椒面,一点盐,一点儿生抽,少许糖和醋,最好再烧点儿油淋上去,充分搅拌之后就可以受用精致的美味了。香喷喷、脆生生、凉津津,一时间验证了古人所谓“超越口耳之嗜欲,得见人生之真趣”……写到这里,我对马齿苋倒是生出几分歉意。无法拒绝人们强加的“草”的界定,却在被忽视、被无视、被敌视的境况下努力生长,并且在需要的时候以“菜”的身份呵护人们辘辘的饥肠。细想想,若我们与之互换一下角色,不知道这世界会不会一团糟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行文至此,觉得应该看看马齿苋的简历了。根据《中国植物志》 记载:马齿苋(Portulaca oleracea L.),马齿苋科马齿苋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又名猪母菜、长寿菜、五行草、酱瓣草、蚂蚁菜等。始载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名“苋实”。茎平卧或斜倚,铺散,多分枝,圆柱形,淡绿或带暗红色;叶互生或近对生,扁平肥厚,倒卵形,上面暗绿色,下面淡绿或带暗红色;花瓣黄色,倒卵形;萼片绿色,盔形;果卵球形;种子细小,偏斜球形,黑褐色,有光泽;花期5-8月,果期6-9月。汉代医学经典《名医别录》 即列入马苋,南北朝梁代陶弘景辑其轶文为《本草经集注》 ,其中记载“苋实”云:“今马苋,别一种,布地生,实至微细。俗呼为马齿苋。亦可食,小酸。”马齿苋那时即以药材的身份见诸文字,由此可见,马齿苋之得名,早在秦汉,不晚于汉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至于其为蔬,从现有记载看,唐时已全国可见。杜甫在《园官送菜》诗中写道:“苦苣刺如针,马齿叶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没在中园……乃知苦苣辈,倾夺蕙草根。……又如马齿苋,气拥葵荏昏。”而且,诗序中又说:“园官送菜把,本数日阙。矧苦苣、马齿,掩乎嘉蔬。”这首诗作于大历二年(767)。诗中提及的“苦苣”也是一种野菜。当时客居夔州的杜甫供职于官府,吃着公粮,只是老先生不爱吃马齿苋,偏官府送来的蔬菜里混进了苦苣和马齿苋,面对自身的境遇,心下更加不快。于是借题发挥,写诗讥讽小人之当道,马齿苋因“叶亦繁”而“气”盛,遂无辜背锅。若是老先生知道后来他漂泊西南,茅屋为秋风所破,食之尚不能果腹,或许能手下留情罢。抛开杜老先生的心思,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早在唐代,马齿苋就已经是一种佳蔬,而且还要送官府中人食用,其实,就连唐朝宫廷为鼓励农耕,并警示皇族后人忆苦思甜、体恤民情,也会以吃马齿苋作为亲民悯农的秀场。《唐语林•卷一》 载:“德宗初即位,深尚礼法,……召朝士食马齿羹,不设盐酪。”马齿苋煮水为羹,不放盐便端上桌,足见它在高端饭桌也还是有些身份的。根据这些史料,我们不难看出,在唐朝时似乎马齿苋已成时尚菜蔬了。宋代以后,马齿苋更是频繁入蔬。陆游《园蔬荐村酒戏作》诗中说:“菹有秋菰白,羹惟野苋红。何人万钱筋,一笑对西风。”几片茭白,满碟苋羹,一盏薄酒,笑对飒飒西风往复,普通的野菜吃得如此诗意,其旷达潇洒真真令人羡慕。南宋周紫芝在《撷野蔬示小儿》也说:“朝甑饭凫茈,暮鼎羹马齿。”由此可知,马齿苋为羹已是当时通行之食法。《西游记》第86回“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邪”,孙悟空打死艾叶花皮豹子精,樵子与母亲执意安排素斋答谢师徒四人。母子二人使出十八般厨艺忙活半日,整整做足三十九道野菜,其中提到“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普通的马齿苋也曾入大德高僧之口,亦足以傲视同侪了。明人王磐编写了一本《野菜谱》 ,记录了六十种野菜,第24篇则述及马齿苋:“马齿苋,马齿苋,风俗相传食元旦。何事年来采更频,终朝赖尔供餐饭。”诗中叙南方楚地习俗,入夏采马苋,沸汤煮过,曝干,元旦食之,取长寿平安之意。苑洪琪《美食与美器:探秘皇帝的年夜饭》记,清帝于大年初一进食素馅饺子,以马苋、金针菜、木耳和蘑菇做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代名家在其文中也对马齿苋也多有青睐。朱自清在《说扬州》里提及年菜里马齿苋必不可少,因其能以全草入药,主治痢疾,家庭主妇便用马齿苋包包子,防备新年里菜肴杂陈导致肠胃不适。高邮人汪曾祺在《故乡的事物》说祖母颇懂此道:“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作馅包包子。她是吃长斋的,这种包子只有她一个人吃。我有时从她的盘子里拿一个,蘸了香油吃,挺香,马齿苋有点淡淡的酸味。”可见,马齿苋“菜”之属性古已有之,且遗俗滥觞于今,凉拌、煎炒、煮汤、煮粥、煎鸡蛋饼……现在,马齿苋的吃法已经五花八门了。遗憾的是,今天的马齿苋更多的时候是以“草”的身份出现。在追求价值的现代人眼睛里,是容不下马齿苋的,许多地方一念生而百草枯,不幸的是马齿苋便在这当“枯”之列。人们似乎已经忘了,马齿苋们曾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马齿苋们从不在意人们的态度,继续生长是他们写给土地的一首抒情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马齿苋现身更多的是在药典当中。马齿苋性寒,味酸。归大肠经,肝经。全草供药用,入药以株小、质嫩、整齐少碎、叶多、青绿色、无杂质者为佳。《唐本草》 谓“主诸肿瘘疣目,捣揩之;饮汁主反胃,诸淋,金疮血流……”《本草正义》 云:“马齿苋,最善解痈肿热毒,亦可作敷药。”《滇南本草》则言:“益气,清暑热,宽中下气,润肠,消积滞。”再如藏药、傣药、苗药等,马齿苋之名皆赫然在焉。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其叶比并状似马齿,而性滑利似苋”,既于“菜部”明其得名,亦言其“散血消肿,利肠滑胎,解毒通淋”等药用。民谚有曰:“吃得马齿苋菜,一年无病又无害。”故民间又称它为“长寿菜”、“长命菜”……不料守护我们健康的,居然有这匍匐在地的草们。不过,年轻人印象里的马齿苋却是一味堕胎神药,这大约是受那部因穿着暴露被广电总局责令修改的《武媚娘传奇》的影响。剧中说,韦贵妃利用“五行草”令贤妃几度滑胎,终至不能再孕。此所言“五行草”就是马齿苋,据北宋博物学家苏颂《图经本草》 所载,因为马齿苋肉质丰腴而身具五色,叶青(肝木)、梗赤(心火)、花黄(脾土)、根白(肺金)、子黑(肾水),五色代表多种营养素,又契合中医药理的五行五色五味和五季之说,故此得名。考之科学,马齿苋又确有滑利之用,故而孕妇不宜食用,但要说是堕胎神药,多少有些小说家言,未足为信也。至于从西医角度看,马齿苋鲜草含有去甲肾上腺素(约0.25%)、多量钾盐(鲜草含1%,干草含17%),以及多巴胺、多巴、生物碱、黄酮类、皂苷、有机酸与多种维生素等,对痢疾杆菌、伤寒杆菌和大肠杆菌有较强的抑制作用,可用于各种炎症的辅助治疗,难怪有“天然抗生素”之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与草木同归。植物渗透在人类物质和精神生活中,其积淀的精神品质和价值取向指引着人的精神生成和人格养成。从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到岁寒而不凋的松柏,从凌寒独开的梅花到幽谷自芳的芝兰,从挺拔有节的竹子到槐荫祥瑞的古槐,从“桃之夭夭”到“蒹葭苍苍”……所有植物都有它存在的价值,马齿苋是这样,我们也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返顾自然,这是我中年以后沉淀自我,重新审视人生的视角姿势。当你开始俯下身子去看那些之前被自己忽略的——比方说普通的野草——马齿苋,你就会有别一样的所思。张爱玲 说:“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或许,只有低到尘埃里去,你才会悟到平凡如你我,我们尘埃里的生活自有自己的小美好,这其实与那些尘埃之上的美好并无差别,只是我们常常着意于不可及的种种,忘记了脚下这方土地才是最终的皈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回马齿苋,曾有好多年它都没在我的生活中。世路风雨,时序流转,谁又会在意田间地头或沟边路旁贴地而生的马齿苋?直到父亲去世,要帮帮妈妈打理菜园,才重新认识马齿苋。但那时,对于他的名字还只是很地方特点的“蚂蚱菜”(《东北药植志》)。谷雨过后,第一声春雷在辽阔的大地上滚过,雨水多起来了,马齿苋也冒出头来。马齿苋一点不挑剔,砖缝、瓦砾,有点泥土它就能生存。至于水、肥、光等自然条件,它更是从不苛求。只要根扎在大地,它就能生长、开花、结果。以前也没有注意,马齿苋也是开花的。那花小而黄,晨开暮合,绝不惹眼,随风摇曳着扎根于泥土的快乐,摇曳着一种自信与满足。陆游曾作七绝《咏马齿苋》,诗云:“茎红叶翠铺蹊旁,花若繁星点点光。不与群芳争艳丽,甘同百草共炎凉。”能得陆放翁之赞许,马齿苋可与陶潜之菊、东坡之海棠、周敦颐之莲比肩了!土里生,土里长,土里枯萎,马齿苋活得不卑不亢,与土地不离不弃。他耐贫瘠,抗干旱,无惧雨涝,且索取不多,奉献不少,这也倒像极了芸芸众生的生活方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站在夏日的园子里,微微草香沁入心脾,其中还夹杂着淡淡花香,而脚下马齿苋们蔓蔓而生,一株、两株、三四株,乃至一大片,即使被人一再踩过,仍顽强生长着。卑微而不失风骨,即便低到尘埃里,依旧向阳而生,努力完成生命每一个乐章的起承转合。马齿苋是离我们最接近的植物之一,一样的平凡普通,一样的简简单单,无论是背景或是容颜,可是他却与大自然中其他植物平坐平起,他从没忘记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虽然不是不可或缺,但它是大自然的植物,它也代表着大自然。远离俗世,走进自然,在大地上诗意栖居,这是人们“寤寐求之”以至于“辗转反侧”的向往生活。然则,离自然太远,与俗世太近,于我们而言,向往的生活渐渐只剩一个以遗憾注脚的名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或许这种低到尘埃里的生命,而今而后仍将默默无闻,但不择于地、不惧旱涝、晒之不死、除之不尽,这顽强生命力却在岁月的潮汐淘漉之后,绿叶不减其姿容,黄花仍笑迎朝阳,践踏、碾轧,都不能彻底扼杀它生的欲望和活的挣扎,在农田,在荒野;在沟边,在壕埝;在树下,在草丛,在一切可能的地方,依旧昭示向阳而生的力量,给那些尘埃里的人在暗夜里一炬火,点亮远方的黎明,最终惊艳了时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我们俯下身子面对马齿苋,破译它的生长密码时,也许离人间烟火就近了,离生命的本真也近了,又或许,会在一粒尘埃里发现星辰大海,会在尘埃之上开出美丽的花朵,自那一刻开始,内心便是一片青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2023.12.20</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记:虽然是在乡村长大,野菜也吃了许多年,但真正把野菜们的名字叫出来却是件难事儿,很多野菜的名字只知方言的发音,连究竟是怎样写都不知道,所以,动笔时特地将许久之前购得的《辽宁常见野菜》一书找来,复习了一下自己那些年吃过的野菜。细读之下才发现,这些年好多野菜竟然吃得不明不白!或知其小名而不知其学名,或识其形而不知其名,甚至只知其可食,借此,倒也又长了些知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及:《辽宁常见野菜》一书张淑梅主审,黄彦青、庞善元主编,沈阳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