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条示龙场诸生—王阳明(文白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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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注】

　　王阳明被贬贵州龙场凡三年，悟得儒学精粹，扬弃程朱理学，为心学之大成，史称龙场悟道。其时心学于人性之本，以为无善无恶、知行合一，于荀子之性恶论、朱子之性善论、杨子之性恶相混论，颇有不合，乃见五经之疑惑得解，学贯古今，颇受时人推崇，云从者众，因作此规条以劝诸生！

【引】

　　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三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译文】

　　各位朋友相随至此，本人深感盛情。唯恐不能帮助到大家，现在以四件事相规劝，算是酬谢各位的情意。一为立志，二为勤学，三为改过，四为责善。请大家谨慎听取，不要疏忽。

【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忨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译文】

　　不立志，天下便没有什么可做成功的事情。千个行业万个工种，没有不从立志开始的。现在的读书人，旷废学业，堕落懒散，贪玩而荒废时日，因而一事无成，都是因为没有立志导致的。所以立志做圣人，就可以成为圣人；立志做贤人，就可以成为贤人。不立志，就好象没有舵木的船随波逐流，好像失控的野马胡乱奔跑，最后会去到什么地方呢？古人说：“如果行善则父母发怒、兄弟怨恨、族人乡亲厌恶鄙视，这样不去行善是可以的。如果行善则父母疼爱、兄弟欢喜、族人乡亲尊敬信服，这样为什么不行善、不做君子呢？如果作恶则父母疼爱、兄弟欢喜、族人乡亲尊敬信服，这样去作恶是可以的。如果作恶则父母发怒、兄弟怨恨、族人乡亲厌恶鄙视，这样为什么还要作恶、做小人呢？”大家想到这段话，就应该知道如何立志了。

【勤学】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译文】

　　已经立志做一名君子，自当勤奋学习。凡是不勤奋学习的人，必定是他立志不笃实。跟随我学习的人，不以聪明、智慧、机警、敏捷为优秀，而是以勤奋、坚定、谦虚、低调为至关重要。各位同学试着互相察看，假若有人“把虚的说成实的，把没有说成有”，掩饰自己的无能，妒忌别人的优点，自我夸耀、自以为是，大话骗人，尽管他天赋异禀，同学们有不讨厌他、不鄙视他的吗？他固然可以欺骗人，别人果真就被他欺骗，有不暗地里讥笑他的吗？如果有人保持谦虚、静默，以才能尚浅自居，坚定意志努力践行，勤学好问；称赞别人的长处，责备自己的过失；学习别人的长处，并且能明白自己的短处；忠诚、诚信、欢乐、平易近人，内外一致的人，即使他天资禀赋很愚钝，同学们有不称赞敬慕他的吗？他坚持以能力有限自居，不求比别人优秀，别人即使认为他能力不出众，有不尊敬崇尚他的吗？各位同学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可以知道如何去学习了。

【改过】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盗寇，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译文】

　　至于过错，大贤人在所难免，然而不妨碍他成为大贤人，因为他能改正过错。所以不在于没有过错，关键是能够改正错误。大家想想，平日里有缺少廉耻忠信的德行吗？有不孝顺父母、不友爱兄弟吗？有狡猾、奸诈、偷盗、刻薄等恶习吗？大家或许不至于这样。又或许真有之，都是因为不懂而误犯过错，平日里没有师友相讲习和规劝的缘故。大家试着反省，万一真有这样的过错，不可以不极力悔过；但也不应当就此自卑，以至于没有了改过迁善的信心。只要能够完全除掉过去的恶习，尽管以前做过强盗贼寇，今天依然可以成为一名君子。如果你偏要说从前犯了很多过错，今天改过迁善，别人也不信任我，认为以前的过错无法补救，反而羞愧、疑惑、沮丧，甘心堕落终老，那我对你也绝望了。

【责善】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

　　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译文】

　　孟子说：“责善(劝勉从善)，是朋友相处之道”；然而须要“忠告他并好好地劝导他”，尽自己的忠诚爱护之心，尽量用委婉的方式，使朋友能听从，明白道理而能改过，对我有感触而没有愤怒，才是好方法。如果先揭发他的过失与罪恶，极力的毁谤斥责，使他无地容身，他将恼羞成怒；即使对方想要听从劝告，可是面子放不下、情势上做不到。这等于是刺激他去作恶。所以但凡攻击他人的缺点，揭发他人的隐私，只是借此表现自己的性格直率，都不能称之为责善。我不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朋友，然而，如果他人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要这样想：凡是攻击我过失的人，都是我的老师，怎么可以不快乐接受而且心生感激呢？

　　我对于大道没有什么心得，我的学问是粗浅的。没想到大家跟随我来到这里，我常常整夜思量，罪恶还不能免除，何况过失呢？有人说：“侍奉老师不可以冒犯，也不可以隐讳不说”，因此就说不可以劝谏老师，这是不对的。劝谏老师的方法，要直率而不恶言冒犯，要用委婉的方式而不是隐讳不说。如果我是对的，能够因此知道我是对的；如果我是错的，能够因此改正错误。俗话说教学相长。大家互相责善，应当从我王阳明开始。

【编按】

　　心学自陆九渊始，至王阳明集大成，相比于其他儒学流派，更加符合人性之本。现今而言，受程朱理学历朝官推的影响，对阳明心学了解的人并不多，或者大多浮于表面，常有人声称要做到“知行合一”，其实可以说是完全不懂心学，而此说并非妄意贬损。“知行合一”是一种现象而非目标，知和行本就是合一的，何来做到？有人说：这个人言行不一，岂不是知行不合一？以阳明心学而论，其实这是不知！真正从内心坚定地秉持一个信念，行动怎么会违背信念？欲望怎么会颠覆信仰？这就是假道学，只是“不知”，欺世盗名而已。

　　阳明此《教条》，感悟至深还是“责善”。以前读《荀子》，读到“君子乐言”，当时的理解是，既然是君子，情怀是必定有的，又有大境界，把好的东西传播给大众，毕竟很有道理。《论语》说“恶讦以为直者”，好像大多数人以为不揭人隐私就是为善。以我的理解，《论语》所说，如果前后对照理解，似乎应该理解为：恶，讦以为直。解读出来是：讨厌那些“通过斥责别人的过错来(当做)表现自己直率”的人。换言之，讨厌的是那些“讦”只是作为表现“直”的工具、并借此抬高自己的人，这和善良没有任何关系。否则，孔子直接否定所谓“以德报怨”，主张“以直报怨”，并且反问“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就完全解释不通了。由此来说，孔子的儒家思想其实是十分尊崇规则的，所有过界的容让，都是对儒学的误解、对规则的践踏。

　　所谓为善、劝善、从善，哪一个似乎都不太可行，为善略显刻意，劝善稍显高傲，从善过于谦卑，所谓道德，可以律己不能律人，可以表扬不能绑架，善自心发才是真善。“责善”之法，一个“责”字，显在诸说之上，这应该是对《论语》和《孟子》更准确的理解。《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要摒弃这种陋习的确不是很容易，阳明的“责善”可能正是良方。

(全文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