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古质而今妍”谈章草的取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古质而今妍”,是唐人对古今书体特征的一个品评。在《书谱》的篇首,孙过庭记述了一段时人将汉魏钟繇、张芝对比晋末王羲之、王献之的评论,称:“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可见,在晋唐“二王”声名藉甚之时,仍有不少人推崇“古质”,这反映了古人的一种审美倾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古代书法史论中,汉魏之时的钟繇、张芝,分别是“真书”和“今草”的创造者,处于转变初期的真、草新体,必然会较多的保存旧体的书写特征,拿他们与后来成熟期的真、草书体相比,自然是“古质”的。“二王”是钟、张的继承者,推动并完成了“真书”和“今草”的转变,他们与钟、张所不同的是,点画“八法”完备,精致而妍美,从而将真、草新体推上了书法艺术的高峰。就书体由古向今的发展而言,“四贤”分别代表了创始阶段和完成时期的成果,但是“二王”无疑略胜一筹,更加体现书法艺术的与时俱进。若从美学的角度来说,结论却未必是这样。由于人的审美观念是多元的,并不以“与时俱进”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所以钟、张的“古质”与羲、献的“今妍”,只是代表了不同的审美取向和艺术追求。在中国传统美学的语境中,“古质”,是一种远离今时的、未成熟的、抑或是有缺陷的朴素自然;而“今妍”,则是今时的、技法成熟的、更多理性的工巧精妍。在具有“大巧若拙”、“天然第一”等观念的传统美学看来,这种不成熟的、有缺陷的“古质”,更是一种“天真”的高级美感。</p> <p class="ql-block">东汉张芝《八月帖》(刻帖),东晋王羲之《豹奴帖》(刻帖),三国东吴皇象《急就章》(刻帖局部)</p> <p class="ql-block">章草正是这样。作为古草,在其孕育了“今草”之后,就几乎被主流的“今妍”一派所遮盖,以致在隋唐至元明之间的七百年里,几近泯灭,难觅“踪影”。可幸的是,这种被“封印”,使之避免了“与时俱进”中的“推陈出新”,从而保持了相对原生的状态。章草是“古质”的,因为其源出篆书草变,在变化中又与“孪生”的隶书互利,因而在笔势上兼有“篆法隶势”;经过东汉后期正体化的规整,又与“隶楷之变”相沁润,所以在法度上也具有“章则楷法”。章草的这种承古开今的特殊经历,使之具有了醇厚独特的古意和“章味”。元人尊古,认为宋人变法导致“古风荡然”,于是以赵孟頫为代表的一众书家复古魏晋,在宗法“二王”的同时,“古质”的章草也被追捧,这种风气经明人接力,一直延续至今,可以说章草因“古质”而“起死回生”。</p> <p class="ql-block">明·宋克《孙过庭书谱册》(墨迹本局部)</p> <p class="ql-block">考察元明以来章草书家的取法,也无外“古质”和“今妍”两派。如前所述,章草“承古开今”,兼具“篆法隶势”和“章则楷法”,因而在取法上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既可“取今”,也可“法古”。沈曾植有个“古今通变”的说法,即:“篆参隶势而姿生,隶参楷势而姿生,此通乎今以为变也。篆参籀势而质古,隶参篆势而质古,此通乎古以为变也。故夫物相杂而文生,物相兼而数赜。”(《论行楷隶篆通变》)章草的取法,正如其说,具有“通今”和“通古”两种取向。元明时期的赵孟頫、邓文原、宋克、祝允明等人皆是以“今法入草”,表现为“通今”的倾向。以集大成者宋克为例,他前学皇象、索靖,后学赵孟頫,体势多出《急就章》,但在笔法上更多的参以今体行楷之法,点画犀利,处处争锋;波磔粗犷,剑拔弩张,其峻劲潇洒的风格与赵孟頫的“温润妍美”形成对比,虽给章草赋予了新的面貌,但却有损魏晋古意。清末以来,在“碑学”兴盛的背景下,章草变法之风又起,针对元明章草“通今”而“古质”缺失的问题,沈曾植、于右任、王世镗等人逆向而行,“引碑入草”,王蘧常更是独辟蹊径,“融冶汉碑、汉简、汉陶、汉帛书,而上及周鼎彝”,其大字作品则几乎尽用篆籀笔法。王蘧常的“通古”之变,使之有了比魏晋形态更加“高古”的面貌。</p> <p class="ql-block">王蘧常章草作品</p> <p class="ql-block">由上可见,章草的复兴,是人们对“妍美”之风逆反后的一种选择,章草的价值更在于“古意”和“章味”。所谓“古意”,是指出于今法之前的朴、拙、简、陋。所谓“章味”,则是指质而不野、文而不华的气蕴和意味。基于此,斟酌古今得失,关于章草的取法似应注意以下几点:</p><p class="ql-block">一是少用“八法”。点画“八法”形成于魏晋时期,后人将其概括为“永字八法”,王羲之被尊为“八法之宗”。魏晋时期的章草虽已初具“八法”,但尚不精炼完备,譬如少“趯”(钩)多“磔”,“侧”(点)和“勒”(横)常似“波磔”,“掠”(撇)和“磔”(捺)常见“波挑”等等。今人所见魏晋时期的章草范本,多为唐宋以后翻刻,难免受今法影响而失其本真。例如,沈曾植指松江本皇象《急就章》的笔势,“是唐人八分,非汉人八分”,就是说多为唐楷写法,缺少汉隶特征。所以,章草的笔法应从出土的简牍残纸中寻找真迹,并与传世范本结合起来研究,从而得其本质。</p><p class="ql-block">二是慎用“连带”。章草与今草不同,字字独立,不相连属,牵连映带只在一字之中应用,而且一字之中也少有“一笔书”式的连写,往往以左右、上下的“断”与“连”对应,抑左扬右,上轻下重。孙过庭说“章务检而便”,这里的“便”,主要意义也不是“流便”,而是“符号化”后的“简便”。偏旁部首的“简”,与主体牵丝连带的“繁”,在相互映衬下也能产生“巧”的效果。</p><p class="ql-block">三是参以“篆隶”。章草具有篆、隶基因,篆、隶的体势笔法是其“古质”之本。对于纵向走笔的字,可用直笔,行篆引圆转之势;对于横向走笔的字,则取侧笔,行方折偃波之势。这两种笔势,也可在一字之内应用,通过起收使转的变化,达成统一。</p><p class="ql-block">四是笔势“内敛”。“章务检而便”之“检”,是自我收敛的意思。(《尚书正义 · 卷八 · 伊训》:“检,谓自摄敛也”)章草与今草的纵逸奔放不同,讲究笔势内敛,中气充盈,从而形成“鼓荡”的气势和张力。汉简草书中纵向、横向、斜向的长划,在规整后的魏晋章草中已基本不见。章草的美感,也因气质内敛、含蓄而蕴藉。“检”,还有“用中”和“适度”之意,“炫技”或过于张扬某一特点,往往适得其反,即使像宋克、王蘧常那般成就,也会有“过犹不及”的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总之,章草不追求完美,因为“古质”本就是“不完之美”,而“不完之美”正是美学的至高境界。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4年1月22日于北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