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西山

河外星云

<p class="ql-block">  我常常独自一人登上西山,那是我的至爱。</p><p class="ql-block"> 我的宿舍就在西山脚下,它是削西山而建的,紧贴着山体剖面的石驳护墙,犹如悬崖峭壁,凛然矗立在宿舍楼群的东侧,相距不过三、四米。</p><p class="ql-block"> 同期设计了北京大学燕园的美国建筑家墨菲,在他亲手绘制的规划鸟瞰图中,坐西朝东的金陵女大校园,背后与右侧各有一个山包,便依据方位而称之为西山和南山。校舍左右对称,其中轴线终止于西山的制高点,最后面的600号楼与700号楼,已经画到西山脚下。当年名为“陶谷”的这块土地,面积只有100多亩。</p> <p class="ql-block">  建校工程很快展开, 1923年,金陵女大迁入陶谷新址。</p> <p class="ql-block">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大调整,金陵女大接受了金陵大学的教育学院,改名为南京师范学院(我毕业后又改名为南京师范大学)</p> <p class="ql-block">  其后,南师校园渐次有了较大发展,其中,要数西山工程量最大,东、西两侧的山体削去了大量土石方,腾出地方建设了中大楼、南大楼、北大楼、大礼堂兼学生食堂、浴室和五座宿舍楼,此外还有带400米跑道的大操场。</p> <p class="ql-block">  西山的西北端被挖去了一大块,山体的断面呈凹弧形。从山西的生活区到山东的教学区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经过学生食堂、北大门门口,沿围墙绕过山脚和女生宿舍1舍、2舍,到达半山腰的中大楼下面,另一条则是由5舍东首上山的小径,翻过山可直达浴室、大操场和中大楼。这两条路在平面上的投影恰如弓背与弓弦的关系。爬山当然近一些,如果愿意爬山的话。</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岂止是愿意,简直是喜欢。每逢落了单的时候,如果没有雨雪,十有八九,我会爬山过去,这倒不是仅仅因为,到我们物理系的南大楼去,走这条路要近得多。这一段山坡自下而上生长着许多法桐,几十年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清白的树皮光洁细腻,从主干 叉出的支干根根长直粗壮,宛如一棵棵独立的大树,托起穹顶般的树冠。走在林下,仿佛置身于宏伟的绿色宫殿里。</p> <p class="ql-block">  从北大门东侧,有一条碎石子路缓缓爬到山顶,随即折弯向北,钻进密林深处。在西山的北尽头,有一栋精致的小楼,木板墙壁刷上白漆,门窗、走廊都用纱框保护起来。听说,在民国时期,这里是加拿大使馆,现今,院长一家住在里面。</p> <p class="ql-block">  碎石子路拐弯处有条向右的岔路,穿出树林,豁然开朗,一大片开阔地展现在眼前,足有两、三千平方米。路口两旁,背靠着树林,左、右两边各有一座小房子,前檐墙和屋顶都是装的玻璃,一望便知是温室花房,左边花房的东山头旁,矗立着高高的水塔,支撑贮水罐的铁架上安装了梯子。一垄垄整齐的田畦上各种花木生机勃勃,一派田园风光。</p><p class="ql-block"> 这块颇不寻常的山顶田园,向南顺着山势微微倾斜,最后被长长的铁丝网隔断。网外面属于南京市精神病院。田园的东、西两边栽了一些矮树,以示警戒。东缘连接着白石裸露的陡坡,坡下就是大操场,西边的悬崖下,三座青砖宿舍楼排成一列,围墙外面是虎踞路。这样,西山就被包进南师校园里而成为一座“内山”。</p> <p class="ql-block">  西山实际上是清凉山的余脉,比清凉山的主峰约低30米,位于主峰的东北方向,相距数百米。西山大致呈南北走向,北高南低,其北端戛然终止于汉口西路,南端向西与清凉山隔着虎踞关近乎垂直相对,向东延伸到五台山的西北面,高度先逐渐降低,后又隆起而成为南山。</p><p class="ql-block"> 西山以其80米的标高,理所当然的成了南师校园的制高点,从山顶俯视四周,整个校园尽收眼底。</p><p class="ql-block"> 东面,眼皮子底下的中大楼和左右对称排列的南大楼、北大楼始建于1954年,是著名的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设计的,也采用歇山式大屋顶、红柱粉墙、青石基座三段式古典建筑制形,与金陵女大原有的主题楼,在仿古宫殿式建筑风格上和谐地保持一致。绿荫拥簇的蓝色琉璃瓦屋顶,一片又一片,像层层排浪,由近及远,气势磅礴,堪比宫殿群。</p> <p class="ql-block">  东南面,南山覆盖在茂密的树林和一座座楼宇下面。那里有物理系的小工厂、院印刷厂、教工食堂、金陵女大的附属建筑物与纪念设施,还有别墅、宾馆等,生物系、地理系、美术系、音乐系的米黄色大楼从绿云般的绵绵树冠后探出身子,守立在随家仓路边。</p><p class="ql-block"> 大约100年前,金陵女大校长德本康夫人陪同墨菲和后来设计了中山陵的吕彦直,为寻觅新校址而来到随家仓、冬瓜市、阴阳营一带,最后选定西山东麓的这片土地,或许,因为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一座名园,而且,那名园又关乎清代的一名文人雅士,更关乎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一位巨匠和他的不朽著作。</p><p class="ql-block"> 随园,作为地名,很长时间里一直保留在地图上,标在广州路北侧,与五台山隔街相对。那是上海路南端西侧的一堵石驳坡上的高地,临街的精致栏杆后面,有几幢西式别墅楼散布在幽静的树林里。</p> <p class="ql-block">  我站立在西山顶上,面对南师校园,实在无法想象几百年间这里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由吴园,而曹园,再隋园,后随园,直至太平天国一把火,把这座享誉江南的名园夷为平地,毁成农田。据史书记载,随园位于小苍山(五台山)北麓,与现今的地标完全吻合。但是,随园的范围究竟有多大?遍及何处?却缺乏可靠的资料予以证实。随园的主人袁枚是这样记叙自己接手隋园后规划、整修经过的:“……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其湍流,为之舟;随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为綴峰岫;随其蓊郁而旷野也,为设宦窔……”可见,随园的地形地势之复杂,远远超过了金陵女大校园的实际情况。从这段文字和金陵女大周围的概况大约可以推断,金陵女大校园只占随园的一小部分,随园的实际范围,向东必定越过了现今的宁海路,至少到达上海路一线;向南,可能延伸到小苍山下,甚至乌龙潭一带;向西,自然囊括了西山而与清凉山为邻。</p> <p class="ql-block">  曹雪芹家自曾祖父至父亲三代,历任江宁织造长达65年。西山下的这个园子,早先是明末文人吴应箕的私家花园,到曹雪芹的父亲接手后经营下来,已经很有特色。曹雪芹在南京生活了17年,这花园必定是他常住的地方之一。有一种说法,认为《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蓝本就在曹园。</p><p class="ql-block"> 曹家被查抄之后,继任江宁织造的是满人隋赫德,于是曹园又变成隋园。不久,隋赫德也被抄家,随园逐渐荒芜,后被讲究生活情趣的诗人袁枚以“三百金”的价格购得。他根据顺其自然的修园理念,取其音而变其意,将“隋”改为“随”,称之为随园。</p><p class="ql-block">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曹雪芹《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既余之随园也。</p> <p class="ql-block">  历史就是这么变幻莫测,西山下的这块土地上,江楼、溪亭固然不复存在,夹涧、湍流也难觅踪影,潇湘馆、怡红院更无从稽考。不过,西山犹在,隆中依旧,或许,我脚下就是曹雪芹走过的路,我所面对的方向,曹雪芹不知眺望过多少次。曹雪芹满眼尽是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叠石飞瀑,苍翠蓊郁的密林修竹,四季常新的园圃盆景。假如《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的话,那么,“黛玉”、“宝钗”们想必都活动在曹雪芹眼下的花园里,西山坡上或许真有葬花处,西山那边,离得不远的清凉山里就住过“妙玉”……而我面前的这片校园,似乎秉承了故园的精神与底蕴,在蛰伏了80多年后,昔日的优雅、恬静又以另一种方式和姿态表现出来,以致被誉为“东方最美的校园”</p> <p class="ql-block">  花房里的盆景,田畦上的花木,当然引人注目,那忙碌的蜜蜂和粉蝶也惹人欢喜,还有春天的鸟语,夏日的蝉噪,秋令的虫鸣,乃至冬季的霜雪,各有各的意境与情趣。在我的心目中,这里是我的世外桃源。</p><p class="ql-block"> 爬水塔是我常练的科目。这水塔已被废弃,贮水罐也没了顶盖,底部的小窟窿留不住雨水。贮水罐的直径超过两米,深可容人。罐子内壁焊了一上一下两块铁板,大概是为检修时进出所用。时间充裕的日子,我会带上几本书钻进去。罐底锥度较大,坐在上面,背靠着被阳光烘得温热的罐壁,颇为惬意。头顶一圈蓝天,耳闻轻微的嗡嗡声,一切干扰均离我而去。罐里的空气与大气中传来的某种频率的声音发生共振,便产生了这低沉而温柔的嗡声。什么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那不过是想象,是幻觉,是极端夸张的形容,而我在贮水罐里享受到的确实是延绵不绝、名副其实的天籁之音。</p><p class="ql-block"> 扶着铁梯依罐而立,举目远望,单见秦淮河以西,一格格水面齐齐整整,梯次铺向大江边。往南,跳过石头城和清凉山,大小不一的水面也一方方排向远方,直到视线模糊处。每当傍晚,在西来的光线映照下,这些水面特别明亮,让人产生一种穿越、空幻般的异样感觉。二十多年后,我在安徽九华山西峰的庙观前,俯视山下正待栽秧的梯田,落日前的景象不由得我联想起西山的奇观,即使在高度和视野上,西山绝对无法与九华山相比,但那种少见的美,气势磅礴的美,令人荡气回肠、神经战栗的美,却有几分相似。</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是鱼塘吗?鱼塘哪有这么多?在这么大的范围里,湖塘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想必是大自然的造化。是江水造就的沧桑?抑或是地质构造运动的杰作?</p><p class="ql-block"> 回身向东眺望,南大、南工的高层建筑历历在目,鼓楼、北极阁、鸡鸣寺、九华山(又一座九华山!)也依稀可辩。最醒目的莫过于紫金山的双峰,一高一低,左右错开,把天际线勾勒得瑰丽生动。第三峰虽然直视不见,不过,天文台的白色圆穹却标明了它的位置。紫金山拔地而起,三峰挺立,山体逶迤,宛若蛟龙,素有“钟阜龙蟠”之美誉。</p> <p class="ql-block">  而我所立的西山西麓,正是两山对峙下的虎踞关。相传,1800多年前,诸葛亮为联吴抗曹而出访建康时,曾经由虎踞关登临清凉山、石头城,金陵的地势不禁让他赞叹: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乃帝王之宅也!当年,诸葛亮大概也上过西山吧?因为,它是清凉山的东缘与前沿,与紫金山遥遥相对,更便于观察、瞭望,卓越的军事家绝对不会错过。</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西山不出名,大概是因为没有住过神仙。然而,诸葛亮、曹雪芹、袁枚的大名与西山的关联,也实在是西山的荣耀。</p> <p class="ql-block">  现实中的西山,是我离不开的伴。我常常上山早读,手捧书本,或信步于林下,或背倚着树干。认为山上空气清新,觉得山上环境幽静。分了神的时候,也会合起书本,欣赏天边絢丽的彩霞,谛听林中悦耳的鸟鸣。</p> <p class="ql-block">  后来,花房拆了,树林也伐去了一半,山上建造了游泳池。环境改观,宁静不再。我也参加了游泳池的建设,当时喜忧参半。</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生活中,还有一件事刻于对西山的记忆。早在1961年9月,在开往大厂镇南化公司的小火轮上,我第一次听说,南京要建长江大桥,有人还指看离南岸不远处,稍许露出江面的试验性桥墩。于是,工程的进展成了我心中的一件重要事情。</p> <p class="ql-block">“文革”之前,江南的引桥桥墩已经上岸老远。有一天,我在西山上终于看到开始架设引桥,从此,隔三岔五的,我总要爬上水塔瞭望。距离太远,难辨细节,但高于北区建筑群的引桥轮廓还是看得清楚,特别是高耸的桥头堡。在持续的观察中,桥面一步步慢慢向南延伸,直到我毕业离开南京。</p> <p class="ql-block">  临别前,我上山盘桓了许久,深情地环顾笼罩在淡淡雾霭下的南京城,恋恋不舍地一遍遍扫视南师校园,最后,捡了颗圆润的花石子,摘了片红枫叶,留作纪念。</p><p class="ql-block"> 啊!怀念南师,难忘西山……</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 部分图片采自网络,老同学湛淼鼎力相助,提供了优美的照片,在此一并感谢!)</p> <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