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园

远征

　　我要说的小花园就在父母住的小区内，从家步行5分钟就可到达，它紧临我儿时读书的小学校。这个小花园四四方方，边长大概只有百米。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小花园里有高高的大杨树和低矮的灌木丛，还有曲径通幽的小路，夏日里能看到五彩缤纷的鲜花盛开和翩翩飞舞的蝴蝶蜻蜓。顺应时代的发展，如今的小花园早已变成了社区休闲锻练的场所，每天它都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小区的居民，人们或步行、或骑车、或拄着拐杖、或推着助行车、或坐在轮椅上、或推着婴孩车，不约而同的来到小花园。

🔺1985年我和儿子在小花园

我的父母亲于1960年携家带口搬到这个当时的新兴小区，一住就是六十多年。我在这里长大，成家立业，虽远离这里多年，但小花园里有我童年和青年时代的记忆，我见证了它的时代变迁。曾几何时，小花园里被绿色植物覆盖，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偶尔看到抄近路穿过花园匆匆行走的人们，很少有人在里面长时间停留。下午放学后，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小花园里嬉闹玩耍。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花园里停留的人越来越多，花草树木逐渐减少。现如今的小花园经过历年改造，已今非昔比，里面除了几棵树外，花草全无，地面铺上了塑胶和地砖，安放了锻练身体的器材，还安装了一些老年人休息的条椅。小花园一侧的墙壁上挂满宣传厨窗，里面展示着老年书画爱好者的佳品杰作和健康养生的科普知识，以及关系社区居民的通知和公告。花园里从早到晚，一帮一伙，一组一群的人们，随着音乐的节奏，打起太极拳太极剑，跳着广场舞交谊舞，练着气功八段锦。还有人踢毽子，舞扇子，练拳术，打乒乓球羽毛球，等等，五花八门，大显身手。

我的父母自退休后就加入到小花园锻练身体的行列中，他们都曾经是那里的积极分子，爸爸一般不参加群组活动，他先是大步流星的走路，然后做一套他自己的热身运动。妈妈每天几次来小花园，按时和她的伙伴们一起练习太极剑和其它活动，她做的动作虽不那幺标准，但像模像样，非常投入，持之以恒很多年，直到练不动了为止。每次练完之后，妈妈一定会和她的老姐妹们坐下来聊上一段时间。妈妈慈眉善目，与人为善，喜欢交流，因此她在小花园里结识了很多新朋友，那些几十年的老朋友更加亲密无间。如今妈妈已驾鹤西去多年，爸爸仍然几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每天去小花园，这似乎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由于爸爸的右腿膝关节做过手术，他早已不能大步流星地走路，他先是拄着拐杖，现在是推着助行车去小花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热身锻练。

🔺2013年穿着红衫的母亲在小花园练太极剑

2023年的金秋时节，我回到阔别四年多的北京，看望91岁的老父亲及家人朋友。在京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早上6点多，我陪伴着老父亲去小花园里锻练。清晨的小花园里空气新鲜，我和父亲走在舒适的塑胶运动场地上，聊着家常话，不时和周围的人打个招呼，问声早安。步行几圈后，父亲让我继续做别的锻练，他走向不远的一排条椅处，热情的与已经坐在那里的几位老人相互问候，然后坐在他自己的步行车上，侃起大山来。几位老人操着不同的方言，谈古论今，聊天的内容和范围很广泛，但也经常重复说着同一个有兴趣的话题。从打日本鬼子的艰难抗战到国家足球队的不争气，从贬低川普拜登的国家政策到叹息取消电动三四轮车的上路行驶，从他们曾经的辉煌青春岁月到如今的幸福老年时光，年轮和经历赋予了他们无穷无尽的话题。

在我陪伴父亲的这一个月时间里，和父亲聊天的老人主要有三位，他们的年龄分别是88岁、93岁、97岁，我的父亲是91岁。四位老人几乎每天早上都在同一个时间来到小花园，他们没有任何约定，却又如此默契。当父亲第一次把我介绍给他们时，三位老人居然站起来与我握手，让我深感惭愧，赶紧上前拉着他们的手让他们坐下来。他们用慈祥的目光望着我，询问我一路回家是否顺利，问我丈夫孩子是否都好，他们甚至还问到在美国的华人是否受到歧视，我们的生活是否安定，等等。这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在小花园里见到他们，并与他们闲聊一会儿。这几位高龄老人不仅有健康的身体，还有敏捷的思维和乐观的心态。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将近一个世纪，从他们那不再清澈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们平静的内心。

🔺四位老人在小花园合影（从左到右：91岁父亲，93岁，97岁，88岁）

88岁的老人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他高大潇洒，穿着讲究，总是穿着白白的袜子，他住的地方最远，每天骑着自行车一阵风似的来到小花园。他和老伴一起生活，身体都很好，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在国外生活。老人年轻时在远洋轮上工作，后来在政府部门任职。

93岁的老人每天骑着三轮车来小花园，他看起来很睿智，退休前在国企部门工作，老伴已去世多年，现在一个人生活，自己买菜做饭照顾自己，孩子经常过来看看。他说他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是他这辈子的遗憾，三个儿子都在文革中毕业，然后下乡插队，他的大儿子去了东北兵团八年，落下一身病，50多岁就去世了，他说他对不起这个儿子。当老人与我说这些伤心的往事时，他的情绪和语调非常平静，让我这个听者无不为这位老人感到唏嘘。

97岁的老人每天也是骑三轮车来小花园，老人说一口山东话，他五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退休前是城里某中学的历史教师。如今90多岁的老伴瘫痪在床多年，家里请了保姆照顾。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早年在国外学习工作，40岁患癌去世，听到此时，我为老人感到伤感，为过世的女儿感到惋惜。而此时我眼前的这位老人却很平静，似乎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2023年10月父亲在小花园晨练

我在小花园里认识的这三位慈祥友爱的老人与我的父亲一样，都曾经有过自己的美好青春和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小花园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个锻练身体、活动筋骨的场所，也是与谈的来的朋友聊天叙旧、交流情感、愉悦心情的平台。当儿女不能陪伴身边，当亲人故友离去，他们能走出孤独，融入到人群当中，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以他们豁达从容的胸襟和乐观平和的心态，微笑着面对人生，享受当今的好日子，我想这应该就是他们长寿的秘诀吧。

几十年来，这个小区人口增加了不知多少倍，过去的青壮年人变成了老年人，甚至当年的孩童也已退休，融入到老年大军的行列，小花园的面积没有改变，还是那么小，而且没有了花草，但它仍是人们心中的小花园，是吸引人们每天要去的地方。如今的小花园已真正成为老年人的乐园，他们在那里强身健体，焕发青春活力，在那里聊天叙旧，愉悦情感身心，在那里含饴弄孙，尽亨天伦之乐。当夕阳余晖透过树叶洒落在小花园里，人们说着笑着，唱着跳着，或是静静的坐着望着，尽情在这和平家园的小花园里享受幸福美好的时光。

注：我们小区过去叫“和平街小区”，后改称“和平家园小区”，建于五十年代后期，是北京最早的小区之一。

（完稿于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