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思悠长

凯征

暮秋时节游南山。道路旁，草木间，随处可见一簇簇盛开的山菊花。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或独放，或结伴，或成片。微风荡过处，时有花香入鼻来，便沿途采了一些带回家。 　　当我把它们一枝枝插在花瓶里的时候，那一簇散发着淡淡菊香的小黄花，让我又想起了作家老舍的散文《我的母亲》。几十年的教学生涯里，已记不清与学生一起赏读过它多少次了。每一次，都会为老舍那跃然纸上的失母之痛，念母之情而感怀，慨叹人间母子情。为他那“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倾洒上几多淡淡的忧伤……是啊！“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便像花插在花瓶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只是那时的我，母亲还健在。虽然也每每为老舍感伤，但终究不是感同身受，焉能真正体会到老舍那失去母亲的痛惜之情呢！ 如今，如同老舍所言，我也成了那失去了根的花草。每当看见插在瓶子里的鲜花，每当折花插瓶的时候，便会想起老舍的文章，想起老舍叫人心动的喻说和感叹，也便有了老舍那样的心痛。时光悠悠已十载，终究难忘根的情怀…… 　　前段时间，收拾父母老屋里的物件，书柜中又见到母亲的中学毕业证书。母亲幼时就极聪慧。读小学时，曾两次跳级。读中学时，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眼前那已泛黄的毕业证书上，成绩一栏里，各科成绩全是5分。当时是5分制）。中学毕业，母亲作了小学老师。几年后，考入沈阳师范学院师训班。毕业后，到中学执教至退休。几十年的教学生涯里，不论是课堂教学，还是班主任工作，她都很受学生和学生家长们的欢迎。记得小时候，在小城内外，我经常得到她的学生和学生家长们的关爱和照顾。印象较深的是一次和一个小伙伴去城外岗后大队的地里拾豆棍，她的学生看到了我，赶快叫了几个社员过来帮我俩拔。一会，就送了我和小伙伴每人一大捆豆棍。小时候的我，经常享受着这样的关照，曾天真地认为当老师真好！做了老师后才明白: 做老师这份工作，能得到学生和学生家长们的敬重和认可，是多么不易！曾和母亲探讨过，母亲说: 既然你选择了老师这项工作，就要用心去做。老师的心是什么？就是对工作的敬畏，就是对学生的爱！师心如母，爱生如子。 　　 我参加高考的那一年，一位毕业多年的师哥从沈阳来我家看望母亲。他说: 当年困难时期他住校，在食堂吃定量时吃不饱，母亲曾省下自己的饭菜给他吃，他一辈子也忘不掉。母亲说: 他是革命烈士子弟，娘亲改嫁他乡。别的学生，星期天可以回家贴补点吃的，可他无处去。十七八岁，正长身体的时候，看着他饥肠辘辘的样子，作为老师，于心不忍。便经常把自己的那份省出一些给他吃。师哥说:在他感到最无助的时候，是老师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勇气。母亲说: 那时老师心中，就当自己多了一个孩子吧！ 母亲爱学生，是以一颗善良的心。其实她的性格并不是很温柔。想起一位师妹给我讲的母亲曾“一巴掌拍出个舰长”的故事。八十年代，西海的一个学生，家有渔船，生活条件比较好，过年期间在家玩上瘾了。开学时，捎信来说不念了。母亲立即让同学把他找回来，问他不读书准备干什么。学生说准备带船出海打渔，挣钱。母亲说想挣钱没有错。可是，对你来说，该读书的时候不读书，就是错。学生说就想带船出海。母亲说年青人就应该有志向。你现在的志向是做个小渔船的船长。如果再多读书，考上海运类的大学，你可以做个更大的船的船长。你自身有这个能力，家里条件也好，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志向更远大些？母亲苦口婆心，学生还在犹豫不定。母亲气得拍了学生一巴掌。结果，这一巴掌拍醒了“梦中人”。回到学校后，经过两年的拼搏，学生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且早已成为海军某舰艇部队的一位舰长。他曾多次感慨，该怎样感谢老师当年的那一巴掌！ 母亲晚年时，我曾与之谈及此事。我说: 那一巴掌，是您苦口婆心讲完了道理后，给他的力量和希望的一巴掌吧！母亲说: 年青人，遇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为其把握方向，指点迷津，是为师者的责任。因为你不只是对他的三年负责，更要对其一生负责。而人生的关键处，往往就是那么几步啊！只是对当年的那一巴掌，母亲还心有歉意。 　　母亲爱学生，是以一颗真诚的心。她对学生的培养，不只拘泥于眼前，而是为学生长远计。为学生争取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未来。作为语文老师，她对学生知识的传授也不仅仅拘泥于书本，而更善于沉淀他们的文学素养。经常引经数典，活学活用，引领学生们在文学的海洋里遨游。但现实往往不会因为付出就一定给予回报。有时换来的甚至是苦涩，但她也从不抱怨。 那段特殊的年代里，一次我和一些小朋友到中学的大礼堂玩耍。那里的墙上贴满了红卫兵小将揭批老师们的大字报。有一个大一些的小朋友告诉我: 她看到有一张是写我母亲的。大概是说母亲诬蔑革命小将是苍蝇。那时小，不明白人和苍蝇怎么比，又不敢问母亲，这件事就一直藏在心里。直到十多年后的一次向母亲讨教修辞手法时，母亲列举了毛泽东诗词中的几处精典，我才释然。也就是这次，母亲给我讲述了当年事情的原委。那年一冬日，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一位家住城南莲花大队的学生，骑着自行车，顶风冒雪，赶了十多里路来到了课堂。母亲感动于他面对困境勇于拼搏的精神，也为教育其他的学生，即景生情引用了毛泽东诗中“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这两句话赞美了他，并领同学们一起欣赏了毛泽东的《七律.冬云》这首诗。鼓励同学们要磨炼意志，学会坚强。时过境迁，赞美被有人改了调。对此，母亲非常淡然。几十年过去，她依旧记得的还是当年的场景: 外面北风呼号，大雪纷飞；披着一身雪花的学生走进教室；老师朗读起毛泽东的诗句；同学们向那位同学投去敬佩的目光，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母亲作为师者，她对学生的爱，不单是关心他们的生活和学习，更不忘在讲授知识的同时，联系实际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引导他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健康成长，成人，成才。任何时候，母亲从没忘记自己的使命——教书更要育人。 　　 几十年的教育教学工作，母亲始终兢兢业业，无私奉献。胸怀坦荡，任劳任怨。为学生的成长，倾其所有，尽其所能。但工作中，她也有自己的坚守和底线。 七十年代初，全国各地的学校掀起了一股反潮流运动。和许多老师一样，母亲也被这股潮流波及到了。那天，在公社召开的各中小学校领导的大会上，母亲被应约讲谈自己对此次运动的认识。母亲是个对工作一丝不苟，非常较真的人。她坚信自己在所波及的事情中没有违反原则，而恰恰是在履行一个班主任的职责。即然领导给了自己讲述的机会，为什么不一讲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呢？大会上，母亲不卑不亢，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讲述、剖析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母亲是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的专业风格，可分为现实与浪漫，母亲属于后者。讲话生动形象有感召力；语言丰富精炼有文采。母亲以她的专业素养与人格魅力赢得了阵阵掌声。台下很多人是她教过的学生，母亲知道这是他们对老师的理解和信赖。有这些足矣！母亲这样的沉稳自信，源自于内心的真诚和曾经努力的工作。 记得此事后不久，一次我们班级去青年试验场采访时，有一位负责接待的场领导听班主任李老师说我也来了，便特意找到我。询问了母亲的近况后，讲述了母亲当年对他的教诲和帮助，表达了对母亲的感激之情，嘱托我给母亲——他的老师带回心中的问候和牵挂！这次潮流的波动，让我见识了母亲工作中的率直、求真。让我再次领略了母亲做人的豁达和胆识。更让我感受到老师这份职业的荣光: 如果你不辱没她的神圣，忠于职守，心底无私，心中有爱，人性的光辉，一定会把你温暖！ 　　时光流淌，岁月匆匆。五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从青丝到白发，母亲在校园里迎来送往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退休后，因工作需要，又留任了十年。那些教过的数以千计的学生里，毕业后在国内外在各个领域里事业有成的大有人在。但最令母亲欣慰的是那些曾经调皮捣乱的，好打架斗殴的，浑浑噩噩混日子的，甚至令家长和学校都束手无策的学生，他们在母亲的循循善诱，悉心调教下，个个脱胎换骨般地进步成长起来，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有的步入社会后，还为地区建设，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可想而知，母亲为他们的进步、成长，倾注了多少心血！如果没有一种执着的敬业精神，没有一颗慈母心，又如何做得到呢！母亲把她的毕生心血，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她热爱的教育事业。可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桃李满天下。 几十年来，每当节日里，每当寒暑假，天南海北，城市乡村，来看望母亲的学生一波接一波，祝福她的明信片一枚又一枚。作为师者，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刻！ 　　 很欣赏曾经读过的这样一段话: 一个人的成就不是以金钱衡量，而是一生中，你善待过多少人，有多少人在乎你。去年，我收到了老同学姜民转来的怀念母亲的诗作。那是母亲的学生，杨家中学吴宗国校长写的。诗写道: “一生无悔执教鞭，辛勤耕耘功齐天。爱生情深心比母，敬业执着志弥坚。四书五经皆通晓，三言两语悉妙传。梦里曾试思念泪，谆谆教诲在耳边”。诗中赞扬了老师的敬业与奉献精神，表达了对老师的敬仰与怀念，文采与真情并存。我读之，心中感慨: 抚流光，一砖一瓦岁月浸学堂；叹华年，一茬一代学子成栋梁……母亲，一位平凡的中学老师，一生爱的付出，也算值得！相信您若有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 谨以此文纪念母亲 20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