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路的记忆碎片

无为之人

　　黄河路在老家附近，小辰光就比较熟悉，过去是一条平平常常的马路，90年代成为美食街后名气一下子响了起来。不过，最近因为王家卫的电视剧《繁花》播映，这里重新成了热点。

这条马路已经有一百三四十年历史了，南北向。最早叫东台路，路也不长，还不到现在的北京西路。后来南面开了第三跑马厅，也就是现在的人民公园、人民广场一圈，外国人喜欢把跑马厅叫做花园，所以把正对跑马厅的东台路改为花园路，外文是Park Rord。现在国际饭店的英文名叫Park Hotel，就来自这条Park Rord。此番操弄之前也发生过。英租界还只在今河南中路以东时，那里建了上海第一个跑马厅，外滩通往跑马厅的小路就叫花园弄，即Park Lane（派克弄），成为后来大马路和南京路的雏形。

国际饭店——Park Hotel（网络照片）



　　1943年，Park Rord改为黄河路。解放后，卡尔登大戏院、卡尔登公寓分别改称长江剧场、长江公寓估计也与这个路名有关，长江黄河，黄河长江，本来就是中华文明不可分割的起源。

一百多年前，北京西路两旁边还是阡陌水乡。而Park Rord一直朝北面拓伸，跨过现在的北京西路、新闸路，直达苏州河南岸。

苏州河畔是南苏州路，距离新闸路只有二三十米左右。路口东北角老底子有个凤鸣台茶社兼作书场，80年代后曾经重开了一段时间，后来这里造了长新大楼。

新闸路对过，有一块很小的“三角地”，因为这里除了新闸路、黄河路交叉，还有一条酱园弄跨黄河路斜插过来，并与新闸路交汇。有意思的是，“三角地”上面是个公共厕所，1939年行号图上它就有了，直到90年代造地铁拆除。

酱园弄得名于新闸路靠近黄河路的张振新酱园，它学名叫“张振新官酱园”。“官酱园”，就是经过官方批准设立并经营的酱园。虽然酱园弄在新昌路和黄河路都有出口，但说它是新昌路的酱园弄并不十分确切，它还主要还是黄河路的，即黄河路343弄。张振新酱园，对我来讲印象比较模糊。从1989年商用地图上看，这里已经是黄浦区十六粮店，多数粮店兼卖油酱，它应该也不例外。

1939年行号图

三角框内：凤鸣台茶社

菱形框内：张振新官酱园

箭头所指：小“三角地”

椭圆框内：“杀夫大案”发案区域

横直线：酱园弄

六角框内：涵德中小学校、英文学校，后黄河路小学



　　粮油店东首有长沙街道派出所，还有粮管站。粮管站应该是和粮油店一起的。西首有点心店，专做汤团。1989年商用地图上标有振兴点心店，店名是否来自“张振新”，不得而知。

再隔壁是条弹格路的斜弄堂——裕庆里，弄里有一座“万佛庵”，小辰光阿娘（祖母）带我去烧香拜佛，她双手合十，闭眼，念念有词，我则不响。大殿里都是“女和尚”，击鼓诵经，跪拜环走，后来恍悟她们是尼姑。

1989年商用地图

张振新官酱园成为黄浦十六粮店，或还包括振兴点心店

“万佛庵”的位置是新光设备公司



　　酱园弄黄河路角上，住着系里一位老师，女的，瘦高，只比我们大五六岁。有一年暑假我经过这里，突然看见她和男友走进家门，只能不响，快步走过。解放前，酱园弄发生过詹周氏“杀夫大案”，发案地点正是她家隔壁。最近要拍这个“杀夫大案”电影，却只能到乍浦路搭景，因为早二十年，酱园弄整个被推平，竖起几幢板式高层，称金色家园，却很平庸。

黄河路北段

方框所示为当年酱园弄黄河路弄口的大体位置



　　酱园弄口南角是黄河路小学，乒乓国手张燮林在这里读过书，他就住在咫尺之遥的温州路。新闸路温州路口有一家缸瓫店，店门口倒放着不少腌咸菜的大缸。传说张燮林小辰光就是这些大缸上，搁一块汰衣裳板打乒乓的。1989年商用地图上，这块地方标着“黄浦缸坛店”。

1989年商用地图：方框为黄河路小学原址，圆框为黄浦缸坛店的位置。



张燮林在比赛中（网络照片）



　　金色家园东南角，青岛路口，现在是邮政储蓄银行和“农工商”（“农工商”已关门），过去是明星大戏院，解放前徐玉兰、王文娟等在这里唱过越剧。我很小时在里面看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是电影，后查证是绍剧。1966年后，明星大戏院成了运输公司会场，后称交运俱乐部，像四川路邮电俱乐部那样，专门内部放电影或开大会，1992年时我受领导委派斗胆上台讲过一次课，却不曾想到次年黄河路就会发生“繁花”和宝总的故事。

明星大戏院算是幸运，因为拍电影《舞台姐妹》还留下了当年的样子。电影是1964年拍的，封了青岛路，大人把我举起，见黄河路那边有人用扇子在扇一个搁在架子上的火盆，现场烟雾腾腾，大白天还用大灯打光。

明星大戏院位于黄河路、青岛路西北转角（电影《舞台姐妹》视频截图）



明星大戏院位于黄河路、青岛路西北转角（电影《舞台姐妹》视频截图）



旧时的明星大戏院



现在的黄河路、青岛路西北转角



　　明星大戏院对面，有过一片占路的合作食堂，大饼油条豆浆，粢饭馒头面点，后来不知怎的没了。往南直到北京西路，除了小菜场（很小，是山海菜场分部）、米店、烟杂店，就没什么了。路西是承兴里、苏州里、太平弄、爱仁里等里弄。路东是福海里，70年代造起了市中心少有的工房——福海小区，现在也成征收范围，早已人去楼空。

黄河路承兴里

黄河路福海小区



　　过了北京西路，黄河路才稍有起色。两边零星散落着一些饮食店、百货店、棉席店、烟酒店、糖果店，比较像样的有近北京路的两开间长江理发店、协和里对面的黄河文具店，文具店前还有64路终点站，起讫点黄河路到南码头，但同现在的64路完全是两桩事。

再往南，两座弧形大楼扼守在凤阳路口。

长江公寓和苔圣园酒家扼守在凤阳路口（网络照片）



　　西座是长江公寓。很小时阿娘带我进去过，不过没上楼而是直达后院矮房，记得房间很暗，后壁有很多管道，印象比较“乌苏”，现在想来这应该是公寓汽车间。沿街圆弧处过去有一家三开间门面的食品店，记得叫“红阳食品商店”，样子很像当时已小有名气的泥城桥“星火”，解放前叫义泰食品店，80年代恢复叫“义泰”，现在是一家叫“信德祥”的饭店。有次下午近傍晚父亲带我到此买两瓶牛奶堂吃，加热后一女营业员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我注意到是两只带把的幼儿搪瓷杯，直觉一瓶牛奶倒不下一杯的，父亲没说，我也不响。牛奶冒着热气，上面浮着一片薄薄的奶皮，说明还是货真价实的。此时60年代末，社会虽乱，牛奶还是订得到的，食品店也有供应。后来牛奶就紧张了，订牛奶要凭生小孩的证明，照顾两年，期间每个月还停奶六七次，停奶日就要大清早到食品店排队等开门才能购得一到两瓶牛奶。多亏朱领导等同事好几次送来牛奶票，使我们能续订牛奶到小孩四周岁左右。这种情形一直到90年代才有所缓解。

当然，彼时还不知道张爱玲、王爱玲，更不会知道这楼上就是张爱玲在上海的最后居所。她和她姑姑（现在时髦的叫法应该是嬢嬢）住在这里。

长江公寓和信德祥城市饭店



　　东座是黄河制药厂，解放前叫“九福制药公司”。在国际饭店背后，上海黄金钻石地段，开了一家整日机器轰鸣、污染严重的药厂，当时大多数人并不觉得什么。农场连队有一同事绰号叫“外国人”（名字不大有人叫，也忘了），他父亲就在这家厂上班。因为儿子老是闯祸，这位父亲经常下到连队赔礼，看上去真和老外一模一样，身胚很煞。我在制药厂门口也看到过他，但是没响。他儿子倒是瘦高个，只是眼眶抠得很深，鼻梁较高，老外特征也很明显。现在这里是苔圣园——被认为是《繁花》里至真园之“原型”——成了近日沪上可比肩武康大楼的最大网红打卡地。其实，也不能算是“原型”，只是借它的外壳编故事而已，而且它开业至今从没关闭过。

苔圣园酒家，原来是黄河制药厂



　　长江公寓对过，原来是一长条英式红砖楼房，过去开过“功德林素食处”，鲁迅、宋庆龄等许多名人光临过，沈钧儒等“七君子”曾包有小间从事活动。它的烤夫色泽红润、味道甜香，我等经常去排队零买。现在“功德林”还在这里，但烤夫却变得又黑又硬。

1989年商用地图上功德林素食处的位置



功德林素食处旧照（网络照片）



　　隔壁是长江剧场。邬达克在沪上只设计过四座影剧院，它是其中之一。我小时候看到的简洁外形与最初的外观已有很大差别，而80年代改造成当年很时髦的竖线条加褚色马赛克贴面，但内部欧式剧院的包厢及墨绿底色加描金花饰的装潢，却一如既往。可惜90年代连同“功德林”一起被拆，“晒太阳”多年后造起的框架又烂尾许久，最终借世博会东风得以完成，长江剧场也由面东移至东北转角。

八九十年代的长江剧场夜景（网络照片）



　　站在黄河路凤阳路十字路口东望，是体育大厦室内游泳池，也是电视剧《繁花》中麒麟会的“据点”。读小学时多次去那里游泳，中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这次在电视里再次看到它，十分亲切，只是觉得它变小了。

从黄河路口可望见体育大厦室内泳池北窗



电视剧《繁花》剧照（网络照片）



泳池墙壁的菱形花饰，与体育大厦外饰一致。（网络照片）



　　黄河路南缘是南京西路，除了工艺美术大厦（原福利公司），最出彩的莫过于国际饭店了。不过，今日国际饭店最有名的已不是它的高度、它的外观和内部设施，而是它的“蝴蝶酥”了。每天购买“蝴蝶酥”排成长龙，最远可排到体育俱乐部以东。正是国际饭店的“蝴蝶酥”，才使日益冷清的黄河路美食街不致彻底沉寂。

国际饭店西饼屋的蝴蝶酥（网络照片）



2023年夏，暴雨中购买国际饭店蝴蝶酥的队伍（网络照片）



　　80年代，为了解决就业问题，个体经济得到一定发展。但上海个体经济比重一直比较低。主要原因是市民住房紧张，经营场地奇缺。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我经常夜里抱孩子经过黄河路，除了长江剧场的泛光照明和霓虹灯带比较炫目，整条黄河路还十分冷清黯淡。记得定兴路转角上有户住在二楼的人家开了一家餐厅，需要从路边的楼梯走上去。但偏偏每晚都有一辆八吨卡车停在门前，挡住了店招。这户人家不得不在楼上窗外挂出一盏玻璃灯，上面写着“吃饭上楼”。从1989年商用地图，知道这家餐厅叫星河餐厅，不知后来发展得怎样了。

1989年商用地图上“星河餐厅”位置



橙色椭圆内，当年是“星河餐厅”



　　1993年我搬到浦东住，加上工作在外滩附近，很少能到黄河路，尤其不可能夜里到黄河路。因此，对黄河路美食街的崛起，特别是它入夜后的灯红酒绿乃至光怪陆离，都没看到过。这次看到《繁花》里出现的黄河路夜景，感到很吃惊，认为这只是艺术夸张。但是，看了媒体发的当年黄河路的夜景照片，我逐渐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看到照片上那些横向的店招，记起当时有关方面希望搞一些横向店招，让开车的人们看到有一种店招、广告“扑面而来”的气势，想不到在黄河路还真的搞上了，而且还一下搞了那么多。

90年代黄河路夜景——与电视剧《繁花》别无二致（网络照片）



　　我和黄河路之夜的头次交集，已经是2003年了。那年国庆长假，有老师邀我赴宴。酒席放在一家叫“大荣府”的店里，好像是海鲜楼，就是现在开“小杨生煎”的那个楼。那时美食街历经十年风雨，开始式微，因而我印象没有《繁花》中的那种靓丽炫目。那天除了几位老师，还有75、77、79三届同学，大多数人互相不认识。有意思的是，年级高的比年级低的反而看上去年轻。这可能是我们75届读书时还没有高考比较适意的缘故。席间，老师和助手小徐表演魔术小品，借用了我的钥匙包。老师感慨道当年是想培养谁谁谁的，小徐不响。77届刘同学拿出一只电器开关做了好几分钟的介绍，大家不响。我意识到，这次聚餐很可能是她埋的单。

以后则有好几次“由外而内”的黄河路用餐经历。

2000年前后，和两位校友在瑞金宾馆的“小南国”小酌，望着大玻璃窗外的洋楼和大片草坪，很是惬意。过了几年和朋友外出办事，到了饭点去了黄河路一处四层小楼，下了几级扶梯，在逼仄的铺子里点了几样菜，其中一盘金橙油亮的白斩三黄鸡，朋友说他最喜欢这个冷盘，并告诉我这里就是“小南国”的“发祥地”，而且现在还是“小南国”，我很吃惊。这是黄河路变电站的房子，挖地三尺搭上阁楼变成两层，而且处于北京西路北面，与黄河路美食街主体路段比，只能算是偏居一隅了。后来进一步了解到，这里还不是它最早的店址，最初是在长沙路新闸路口，只有十平米，还是当年女店主拿婚房换来的。

1989年《上海商用地图》所示“小南国餐厅”最初店址位置



黄河路上的“小南国”旧址



　　2014年那次同学聚会定在九江路华盛大厦的“悦来”。其实，黄河路长江公寓下也有“悦来”，而且还是“悦来”的祖宗，原来只有一开间门面，后来左右“拓展”，挖地搭楼，才成今天的规模。有几年和弟弟陪着老父来吃过饭。2016年同学聚会安排在它的二层阁，三桌酒席虽然挤了一点，但氛围相当好。

长江公寓下的悦来酒家，也是黄河路的老店了



黄河路“悦来”二层阁



　　还有就是“来天华”，虹桥、古北等处都有它的踪迹，听说它也是来自黄河路。查了1989年商业地图，黄河路果然有“来天华餐厅”。和“悦来”“星河”“小南国”等一样，它们都称为“餐厅”。当时餐饮界，国营的多叫“饭店”“饭馆”，集体的多叫“饮食店”“点心店”，“餐厅”则成了个体户的专属。后来规模做大了，“酒家”“酒楼”乃至“美食城”“海鲜城”等叫法比比皆是。现在，黄河路“来天华”的原址是“天华宾馆”，应该还是“来天华”的。

1989年商用地图上的“来天华餐厅”（红色方框内）



黄河路天华宾馆——“来天华”旧址



　　因为同学聚会，还去过“粤味馆”“金八仙”“半岛”“苔圣园”。似对“粤味馆”的印象最好。乳白外墙、花饰阳台，还有包房里老上海的风情画，给人一种既怀旧又温馨阳光的感觉，可惜只去过一次。据说，“粤味馆”是从重庆路、乍浦路“转战”而来的。“金八仙”高挂“免战牌”已久，据说它从属“金米萝”，但肯定不是《繁花》中的“金美林”。“半岛”最独特，外圆的造型，嵌在长江公寓夹缝里，外面看只有一层，里面却有三层，可谓“螺蛳壳里做道场”，而且它也是开到现在，并很有名气，在《繁花》中“频频出镜”。黄河路的这些酒楼大都是在“动迁邻居”后拔地而起的，尤其是西侧原来平和里两三层的街面房几乎淹没了。

粤味馆——乳白外观，花饰阳台（网络照片）



粤味馆包房——怀旧而温馨、阳光



半岛酒楼



黄河路西侧，酒楼间还残留着几处平和里的街面房



　　苔圣园市口好，外观大气，但内部装饰比较大众，全然不是《繁花》里那样奢华。其大厅可坐两三百人，能举办婚礼、年会等，这在黄河路是独树一帜的。虽然传说黄河路上苔圣园、金八仙、粤味馆等菜价较高，但这几年来此用餐的却多是像我们这样的老年群体，已与90年代初类似“宝总”“范总”“魏总”“李李”“汪小姐”“玲子”等人士气宇轩昂出入其间的情形，有了很大不同，相应调整也势在必行。

在《繁花》引流之前，粤味馆大部分食客为我等老年人（网络照片）



　　前些年，小杨生煎、佳家汤包、佳乐汤包，甚至大王锅贴、胡记锅贴、老上海葱油饼及烧烤、米线、鸡米饭等纷纷入驻黄河路，连“金八仙”都已被“九米羊肉炉”替代，已呈现一种快餐化、平民化的趋向，“黄河路美食街”也逐步转变成“小吃街”。虽然小吃也是美食的一部分，但毕竟与全盛时期黄河路的定位相去甚远。这就是市场的伟力，与时代变迁、经济形势和人们的消费倾向相适应。黄河路是“草根创业”的典范，他们最贴近市场，能够随市场变化快速掉头。但黄河路也不完全是个体私营经济，当年一些国有集体企业以“三产”名义也参与进来，并安排一些企业富余人员，如黄河路牯岭路转角的新皇朝美食娱乐城、大富豪酒楼等，但随着市场变化，他们也不可避免出进行调整。“大富豪”转型为时尚酒店。而“新皇朝”则一度开起了大众化的“苏江南”大食堂，现在再次面临调整。

在“九米羊肉炉”面前，“金八仙”如此黯淡



苏江南9号饭堂，前身是“新皇朝”，现在又面临调整



大富豪酒楼旧址，现在是大富豪时尚酒店



　　王家卫《繁花》让黄河路再次爆红，但由此会带来怎样的长远效应，还得再看。金宇澄《繁花》里几千个“不响”，核心是“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但是，人在做，天在看。人不响，天晓得。“天”就是“上帝”，上帝就是市场，市场是有规则的。“不响”，不是说人可以随心所欲，一切还得看市场的脸色，受规则的约束。

不响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