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菊花

密林

菊花，是我真正意义上接触的第一种花，初识菊花那一年，我应该才七岁左右吧。

那一年，我家刚从银行那有着高大葡萄架的家属大院搬到紧邻的又一个家属院落。一天母亲下班回家，手里竟然举着一大捧黄灿灿的鲜艳欲滴的菊花，我和姐姐好欢喜。那是七十年代初期，养花的人家不多，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花。欣喜之下，姐姐找来一个瓶子，盛了清水，将这一大束菊花放进瓶子里，然后把这瓶菊花郑重地放在红色柜子上那座古色古香的据说是外婆当年陪嫁的罗马座钟旁。

姐姐每天殷勤地给菊花换水，我则时常站在柜子前，满怀愉悦地静静地欣赏那些花朵。原来这菊花是母亲就职的银行里的炊事员王大师傅从他家里采摘来的。王大师傅家住县城的乌江河对岸，县城里的人都称乌江河对岸为“河对门”。隔着一条乌江，河对门就成为县城人眼里的乡下了。现在想来，王大师傅家的房前屋后当时一定有着宽阔的泥土地，一定在泥土地里种了许多菊花，因为那天银行里几乎好些人家都得到了王大师傅的馈赠。就因了王大师傅的菊花引头，来年，银行家属院里的人家都在花盆里养起了菊花。这些花盆都放在各自家门前用砖头垒砌的基座上。

对王大师傅的印象很模糊。当时银行里的工作人员有来自上海、北京、广州、青岛、长沙等等城市的，也有来自本省的贵阳、铜仁等地方的，还有来自县城乡下的。那些来自省外和县城乡下的单身职工，都住在银行单身宿舍里。这些单身职工的一日三餐就在单位的食堂解决，王大师傅便是他们的主厨。王大师傅应该是在我刚上学的时候就退休了，他留给我的唯一印象是不苟言笑、很凶，似乎大家都有些怕他，所以每当由菊花联想到那位让我第一次见到菊花的王大师傅，我心里便会有些不解，那么凶的一个人，当时怎么会想到把菊花采摘下来，送给单位的同事？其实细想，也没啥疑惑的，王大师傅只是脾气暴躁罢了，骨子里他也有温情的一面啊。

不记得当时院子里各家各户种植的菊花从何而来的？现在想来，它们一定也来自王大师傅家吧？

我家的菊花，最初让我很不好意思。我家菊花盆的基座较矮，所以频频受到院子里漫步的鸡们的光顾，枝叶被鸡们啄得光秃秃的。站在院子里，顺着一溜花盆看过去，别人家的菊花都枝繁叶茂，唯独我家的菊花枝干光秃秃的，在院子里一溜排菊花中犹如白天鹅中的一只丑小鸭。别人望着我家的菊花，心里会觉得好笑，这心思会不经意间在脸上那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的表情中表现出来。

后来有一天，母亲从食品公司买回来两斤白糖，母亲想把白糖装进玻璃瓶子里，不小心白糖掉到了地上，撒了一地。母亲把地上的白糖上面一层小心地捧起放进玻璃瓶子里，紧贴地面的白糖母亲便用扫帚扫在一起，用撮箕撮了倒进菊花花盆里。现在也没有明白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想到把白糖放进花盆里？也许是实在不忍心把那些白糖倒进垃圾箱里吧？要知道那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哇，物质紧缺，母亲能买到那些白糖不容易。

也许就是因了这些白糖，那一年我家的菊花似蓄势待发般，突然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待到九月到来，大朵大朵金灿灿的花朵便傲立枝头，把院子里那一溜排菊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实在是扬眉吐气了一番。如果用文字来表现我家的菊花和院子里那些菊花的差别，则我家的菊花大气磅礴，犹如雍容华丽的贵妇人，而院子里其他的菊花则很小家子气，顶多也只能称上小家碧玉。

在银行家属院子的十多米低的下方，是一个居民院落。在这个院落里，靠银行家属院堡坎最近的一户人家的房门是对着银行家属院方向开的，这户人家在屋子外的一切活动，银行家属院里的人只要靠近堡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老婆婆在县城里的红旗饭店工作，当时的红旗饭店是县城里的唯一一家国营饭店，经营餐饮和住宿。老婆婆慈眉善目，微胖，个子不高，操着外地口音，她儿子在乡下当知青，家里常年就只有她一人。

老婆婆在她家门口用砖头砌了个大花台，花台里也种了菊花，那菊花在那一年 ，蓬蓬勃勃开了一大片。一天下午，趁老婆婆不在家，我和住我家隔壁的比我年长几个月的敏与院子里的一干孩子跑到老婆婆家的花台前偷摘菊花。大家偷摘菊花的心情是兴奋而紧张的，大家对着菊花一哄而上，然后又拿着到手的菊花一哄而散，身后花台里的菊花遭过一番洗劫，枝残叶凋。

下午下班时分，老婆婆回来了，面对着花台上下的一片狼藉，老婆婆只默默地收拾着，没有言语，没有像惯常见到的家庭妇女破口大骂。回想起老婆婆的穿着和她的举止，老婆婆应该出身不俗。回忆起偷摘菊花的闹剧，很心疼老婆婆花台上那些遭我们洗劫过的菊花，更心疼老婆婆。如果能够时光倒流，我想这一幕场景绝对不会发生。

后来家属院子修了花墙后，院子里所有的花盆、花钵都被转移到墙头。

是一场暴雨，让那盆菊花从我生活里淡出。

那天晚上暴雨如注，我站在玻璃窗后，借助闪电和院子里的灯光，担忧地看着院子里那株桃树和院墙上我家那盆菊花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中饱受摧残。

突然又一阵狂风刮过，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我眼睁睁地看见我家那盆菊花在狂风中从花墙上跌落到墙外十多米低的居民院落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便往那个居民院落而去。

在我心里，那盆菊花肯定已经毁了。但无论如何，我也得把它被狂风暴雨摧残后所剩的残枝败叶收拾起来，带回家。

然而，我惊喜了。当我距离那菊花还有五六米远的时候，我看见那盆花还在。所谓的还在，就是虽然花枝受损，花盆变形，但花株还好好地长在盆子里。

于是，我满怀怜惜地抱起那盆菊花回家了。

那盆菊花又重新被放置墙头。但这场暴雨使得它元气大为受损，最终它从我生活里淡出了。现如今，每每想到这盆菊花，我便在心里犯疑，那场狂风暴雨是来得太突然了吗？以至于我未能在安全的时间将它移到屋子里？

令人遗憾的是，不知何时起，菊花被人们赋予了另一层含义，以至于不便再在家里养植菊花了。但我对菊花的那一份情愫没变。每年去看望父母时，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在父母的墓碑前摆放上鲜嫩欲滴的菊花。这菊花既寄托了对父母的思念，何尝不也是对与菊花相伴的那段童年生活的怀想呢？（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