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小说）

漂泊的诗语

桑榆城内有一张姓大户，几进青砖瓦舍的宽大宅院、进进出出的仆人婢女，彰显着主人家的富庶与阔绰。

眼下正是张家乡下万亩田产的收租时节，府中本该是喜气洋洋、人头攒动的热闹场景，可现实却是诺大的宅院冷冷清清，下人们面色阴郁，谨小慎微，不敢言笑。

“请问先生，员外这病……”张夫人战战兢兢地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高郎中。“唉……”郎中轻叹一声，“想必夫人已经请遍了这桑榆城的大小郎中了吧？”“正是正是，先生您看……”夫人强颜欢笑。“我再用些药试试吧。见效了再行找老朽……”

“先生，诊费还没付呢。”高郎中前脚刚跨进回廊，夫人便喊道。“不必了夫人，如果有缘，等员外病愈后一起付吧。不过老朽有一言相告:府上还是早做些准备吧……”虽然已是多次听到这样的话，夫人还是打了个寒颤，呆呆地目送高郎中出了内院。

又是三天，张员外已气若游丝，看来阳寿要到尽头了。府中已开始准备后事。



第四天早上，一个家奴行色匆匆跑来禀告夫人:“夫人，李郎中……李郎中……”“慢慢说，小山子。”原来小山子起早到菜场备菜，听人说六十里外的李庄有个李郎中，祖传数代专治各种疑难疮疥，针灸、外敷加口服，已有数十村民得以治愈，人送雅号“神医李郎中”。

夫人听罢喜出望外，马上备了厚礼，差管家带了十余家丁和夫人的邀请信前往李庄请郎中进府救人。

李郎中生性豪爽，听完管家的哭诉，二话没说，收拾好行头，随一干人车来到了张府，望闻切问之后夸下海口:“小毛病。我保证两天让员外爷进食，三天可下地活动，五天基本痊愈！”张府上下人都惊掉了下巴:全城稍有名气的郎中都来过了，还没有人敢夸这样的海口！人人满怀希望，更怕希望落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李郎中行医。

只见郎中净手之后，打开百宝箱，取出一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开始给张员外行针，一刻功夫，员外的面门、前胸后背、手腕脚踝上便插满了摇摇晃晃的针头，活像一只刺猬。

“现在是最关键的一针，这针下去，如果员外爷有反应就大功告成；如果没有任何反应，你们给老爷准备后事，我分文不取，爬出张府去……”

众人屏息凝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李郎中从针盒里捏出一枚又粗又短的银针，左手食指不断在员外的人中穴上按摩，四五分钟后，右手捻针慢慢旋进了人中穴。众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屋里长长短短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眼见得针身全部旋进了皮肉，病人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无数颗心掉进了冰窖一般，目光像箭束一样刺到了李郎中脸上——毕竟他刚才的话说得太大了，众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嘘——”郎中抬起头，示意大家别出声，然后蜷起右手食指靠在拇指关节处，食指尖向前一推，借着爆发力轻弹在露出的针尾上，一下……两下……三下……“嗯吭”，病人的身体有了悸动，紧接着嗓子眼儿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响。“拿痰盂给员外接着，你们尽量别出声。”李郎中吩咐家奴。几口黑痰吐出，员外慢慢睁开了双眼，眸中逐渐有了光亮，嘴角翕动着，只是说不出话来。“醒了醒了，员外爷醒了！”“真是神医！”屋里一片窃喜，空气中都弥漫着喜悦，夫人更是拉住李郎中的衣袖喜极而泣。

“大家别心急，我还有重要活没干，有活……”说话间李郎中又从百宝箱内取出一些膏药，还有大大小小的药瓶，小心谨慎地调好，敷在员外的伤口上。又回头吩咐说:“员外的身边36个时辰内不许离人，有不知道怎么做的事一定要问我。晚饭前给他少饮一些温开水，把我的内服药掺进水里。对了，我也要在贵府小住三日，每天行一遍针，换一次药。三日后员外必无大碍，我就该回去了。”夫人诺诺称是，急命下人赶紧收拾上好的客房供郎中下榻，让厨房备佳肴美酒款待。

如郎中所言，两日后张员外开始进食，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走动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张府上下简直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神医李郎中”的雅号也在桑榆城不胫而走。

三天到，李郎中向夫人辞行:“乡下还有病人，耽搁不得，请夫人允我回乡救人吧！”再三挽留不住，封了文银百两作酬谢，李郎中再三推辞不过，取了十两放入囊中:“乡下人苦惯了，没有那么多排场花费，这十两文银足够我一年用了，哈哈哈哈。”这边急备车马礼品，差下人相送回李庄。



转眼到了来年七夕，恰逢张员外六十大寿，死中得活当然要隆重庆祝一番，定于午时大宴，张府广邀宾朋，特别是城中贵族权势无不受邀，当然也没有忘记请救命恩人李郎中，请贴也早已送到。

寿宴那天，两名家丁早早带了马匹来接李郎中，郎中却推说村中有诊事，请他们先行一步，自己随后自去。支走了家丁，他翻出一套破衣烂衫换上，把自己搞得蓬头垢面，如同乞丐一般。他照了照镜子，然后满意地向桑榆走去。

乡下人不怕走路，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张府门前，迎门的家丁眼拙，居然没认出他，死活不让进去——尽管他再三说自己是老爷的救命恩人李郎中，家丁却反唇相讥:“你是李郎中？那，我是谁？我就是活神仙！”计较中，夫人正好来门口看客人到没到，“夫人，夫人，在下李郎中，您的家奴不让我进去！”李郎中急忙求救。夫人看过来，毕竟她和李郎中打交道多，听声音也辨出了来者的身份，可一看他这副装容，夫人脸色陡变，刚才的笑意躲进了皱纹里。

她假装没听见，迎了另一群贵客进府。李郎中只得大声再唤，夫人才回过头，像做贼一样把他悄悄领到了老爷桌前，并俯身对员外说了几句话。员外的笑僵在了脸上，看李郎中时，眉心的皱纹结能夹住一只苍蝇！他尴尬地朝李郎中笑了笑，示意他坐在自己的下手位（那年月讲究，下手位一般是给三等宾客或是晚辈坐的。）李郎中也不计较，拍拍屁股坐了。员外又皱了皱眉。

席间，张员外只顾应酬他的高朋贵宾，也不向大家引荐李郎中，似乎他根本不存在。酒过三巡，李郎中忽然开口:“员外，您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晚吗？”“哦，是啊，为什么晚了？”张员外小声应对道。“我呀，跟几个妇道猜谜语去了。员外也想猜猜吗？”“说说也可。”李郎中自斟一杯酒，站起来大声说:“诸位诸位，今天是张员外60大寿喜庆之日，在下有一则小小的谜语助助兴，大家愿意听吗？”也不管别人是何表情，他开口吟道:“头小尾大铁身儿，一生只侍女钗裙。有眼长在屁股上，只认衣服不认人。”“缝衣针！”一个聪明男孩抢先答道。众人哄堂大笑，员外夫妻脸色铁青，甚至泛起了绿意。李郎中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席，向门外走去，随手把家奴悄悄塞过来的银两抛了一地，仰天狂笑着离府而去。



张员外病愈三年后，故疾再犯，而且来势凶猛，只一个星期，城里的郎中就让准备后事，张府笼罩着哀叹之声。“为何不去请李郎中？”一女仆问夫人。说实话，所有人都想到了李郎中，夫人当然也不例外，只是每每想起前年不欢而散的场景，不好意思再求，更担心他会一口拒绝。听家奴一问，夫人把脚一跺:“罢了，为了老爷的性命，我这张老脸不要了，我亲自带你们去请他！”立刻吩咐下去，张府几乎满门出动，备下史诗级的大礼，浩浩荡荡直奔李庄而去。



有来过的家丁引路，很快来到李郎中门前，可众人全部傻眼:房屋破损坍塌，残垣断壁，满院荒草丛生，根本没有住人的迹象。家奴找来邻居问情况，邻居说:“李郎中一年前就举家搬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对了，他说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城里会来一大群人找他看病，他在门板后面贴了张字条，你们看完就什么都明白了。”家奴急忙去寻那字条，只轻轻一推，门扇便向内扑倒，屋里光线又暗，家奴只好把门扇抬到夫人面前，翻转过来，果然有张白纸黑字的字条，虽然纸已陈旧泛黄，但遒劲有力的行书字迹仍清晰可见，原来是一首打油诗。“赶快念给我听！”夫人吩咐道。一个有些文化的家奴朗声念道:

三年复病天注定，

李氏郎中可续命。

无奈祖上传遗训，

医术只救重情人。

犹记当年赴宴请，

乔装只为测人心。

家奴眼拙不辨人，

横挡竖拦暗恨生。

忽见夫人到大门，

误判主子必相迎。

不料三呼无人应，

遮遮掩掩蛇鼠行。

老爷嫌弃面如冰，

下手位上坐恩人。

推杯换盏谁相请？

一谜解得心头恨。

一路狂笑去无争，

品格高下已看清。

人生当有诸多情，

为何单凭貌取人？

商贾贵族可建群，

乞丐却能救性命。

莫道裘朋人品正，

风雪袭来鸟兽尽。

锦上添花不感人，

雪中送炭是真情。

你有你的价值论，

我有我的公平秤。

此番漂泊去远行，

祖训难违是实情。

可怜桑榆一富绅，

只等三日筑新坟。

未等家奴念完，村路上早已哀嚎一片……

文案创作: 漂泊的诗语

图 片: 谢鸣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