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冰戴上了红帽帽

杨爱梅

腊八冰戴上了红帽帽

杨爱梅

让冰站起来，再给戴一顶红红的帽子，是老家过腊八节的习俗。

腊八，是进入腊月、旧年前最隆重的节日。

初七中午一过，半大后生们就起身打冰去了。当然，家里没有半大后生的就得大男人、老男人们去打了。要不，就是侄儿外甥、邻里好友给捎着打块小的。反正，到初七晚上，家家街口的粪场子里，都要立起来大小不一的冰柱子，俗称腊八冰。

我们村坐落在沟底，是三条河交汇的三岔沟。岁月悠悠，一排排土窑洞，随意安恬地撒落在河两边的山脚下，出门便见山溪。每到冬天，清溪变成了玉带子，没有了花草树木的掩映，褐黄色的河道里白玉似的冰带子更显剔透鲜亮。不过，小溪结成的冰是打不成腊八冰的，腊八冰得去三条河汇合的下游——前沟去打。那里地势低，河道宽、水面阔、冰厚，是打腊八冰的好地方。

我家女孩大男孩小，到姐姐十五六岁时，大弟才四五岁。看见有大男孩的人家大人不需要亲自打冰时，姐姐悄悄地跟我说：“今年不用咱大了，咱俩打冰去？”

我当然高兴了。往年父亲打冰都是干其他活儿时捎带着，不让我们去，也不打大块的，说是有个意思就行了。看着别人家高高竖起来的大冰柱，总是心生羡慕。

于是，姐妹俩拿了斧子、绳子，背起笼头出发了。

哪儿的冰层厚且好打呢？我和姐姐一概不知，也从来没有去过。

走到小寨局，姐姐说：“看这冰有多大？就这儿打吧。”

是啊，这儿河道宽冰面也宽，白生生明晃晃的冰面似长条形的大镜子，镶嵌在河道中间。午后的阳光，照射得冰面冷光熠熠，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和姐姐放下笼头拿起工具开始打冰。

原想打冰一定是项很好的营生，那晶莹莹白生生光溜溜的冰柱子，抱着，人都会跟着俏丽呢。而眼前，站在冰面上，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偌大的冰面好像没有一个下斧子的地方，那把平时威力无比的斧子，此时显得如此弱小而无力。然而，姐姐却好像一股子不信邪的劲儿，抡起斧子，使劲儿地砍。你猜咋的？一斧子砍下去，坚硬的冰面竟把斧子弹了回来，冰面上只留下寸许长的一道白渍。

不行，坚持打，一定要打块大冰！

半个时辰过去了，始终也没有凿透冰层。唉，要打一块大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捂着冻红的手说：“姐，怎不见其他人打冰？是不是我们没有找到更好打的地方？”说话间，身边嘶溜闪过一道影子，定睛看，是我们村叫文学的后生，他打着滑擦溜了过来，腰上拴着绳子，绳子上拉着一长条冰。那冰块真大，足有半人高。一会儿，又有人拉着冰块儿过来了。他们拽着冰块在冰面上毫不费劲地滑行着，潇洒极了。姐姐直起腰来看着，红红的脸膛露出了惊喜。滑过去的文学又返回来一脸不屑地说：“就你俩的本事，拿这工具还能打下个冰？”原本一脸兴奋的姐姐，一噘嘴收回了笑脸。文学看着姐姐不高兴，却丝毫也没有减少他的不屑，接着说：“再往前走走，那儿有别人打下不要的，捡一块小的回家吧，要不一会儿狼来呀。”姐姐歪了文学一头，没出声，继续看着冰面。

文学走了，姐姐收起工具，背起笼头：“走，出前头。”

走了不几步，便听见隆隆的水声。大冬天，哪儿来的水声？我不禁大跑起来……

我的妈！约2丈多高的石崖层里，一股桶粗的水喷了出来，直扑到丈余深的谷底。出水口处，热气腾腾，水的四周没有冰，空中白雾弥漫，水声震耳欲聋。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们村还有这么粗一股热水呐！此时，对它的好奇，远胜过了打冰。于是，顾不得看眼前是否有别人打剩下的冰，一股劲地往前跑……

没走几步，被姐姐喝住了：“快回来，前面没冰，滑到热水圪钵里，能把你煮熟了。”

我站住了。

真的吗？下面还有锅？

我问打冰场子里的新怀舅舅：“那水为甚冻不住，还冒热气呢？”

“热水泉子自然冒热气了。”他轻描淡写。

“那下面还有火吗？”

新怀舅舅呵呵地笑着揪了一下我的耳朵：“小笨蛋！”

新怀舅舅大概20来岁，据说跟我妈是一家子，按辈分，我们叫舅舅。可我真的很纳闷，冰冷冷的石头缝里没火没灶怎就能把水热了呢？我想跑前去看个究竟，被新怀舅舅拽了回来：“再往前走，我踢你一脚。”

打冰场子是一个大石头泊子，积水深，冰层厚。打冰的人不少，冰面早已被人们打掉了一大片。新怀舅舅看着我俩说：“这俩灰女子还敢来打冰？”姐姐说：“怎不敢？还要打大的呢。”新怀舅舅绷着脸问：“你大咋不来？”姐姐吐吐舌头，低低地说：“不要叫唤，我俩是偷着来的。”新怀舅舅说服不了我俩，就帮我们打了块大些的。

回时，姐姐也和其他人一样，把冰拴在腰上拉着，我在后面时不时地推。我俩前头走，新怀舅舅和其他几个人跟在后面。

沟里早已没了阳光，穿河风嗖嗖钻过，脸上像小刀刀划，尖刷刷地疼。

走完河面宽处的河道，该上高低不平的土坡路了。这时候，冰拉不动了，必须背。那块冰虽然算不上大，但想来也不轻，主要是在笼头里只能斜躺着放，不放到中间，走起来不是偏这边就是偏那边，姐姐不会背。这时，我家邻居存义说：“快放我笼头里吧，你那甚会儿能回去哩？”眼看后面没人了，姐姐不好意思地应允了。存义比我姐应该大两三岁，毕竟是男孩子，两块冰放在背上，走起路来依旧嗵嗵地有力。

走进村口，两面圪塄上窑洞的天窗大都拉开了一条缝，窗缝里钻出来的热气，细细的、白白的，香喷喷、甜丝丝。我知道，好多人家都开始煮明儿早上腊八粥用的五谷豆和红枣了。此时，虽是寒冬腊月，但整个村子都是暖暖的。

背冰的人们三三两两向各自的沟里走去，那嗵嗵的脚步声，开心的说笑声，还有人们嘴里呵出来的白雾，与窗缝里钻出来的醇香暖意混合着、弥漫着、缠绕着……

太阳落山了，家家街头粪场子里都按时立起来白生生、晶亮亮的冰柱子。

那一夜，屋里真香。大铁锅里煮的不仅有红豆、扁豆、豌豆、豇豆、绿豆，还有麦子、高粱、瓜子仁、莜麦，反正自家种着的五谷杂粮都要放几颗。豆子需要慢火煮，煮得差不多了，再放上干红枣，再煮。锅里香喷喷，炉火红更更，我们姐弟几个盘腿坐在炕头上，享受着又香又甜的煮枣、煮豆子的香味。

到睡觉的时候，红枣、豆子都煮软了，放了碱面的煮豆汤红郁郁的，母亲拿了一只大碗，舀一碗豆汤放在门外的窗台上——给腊八冰做帽子。

腊八粥，不见阳婆就得吃。

所以，腊月初八，人们起得特别早。窗纸还不见发白，母亲就起来生火做粥了。她的第一件事，是把昨夜放在窗台外面的那碗豆汤取回来，放在锅头上。当然，我们姐弟几个也睡不着了——早就盼着给腊八冰戴红帽帽了。

煮粥味起来了，真香！红红的冰坨子也与碗分开了。母亲做汤调菜准备开饭，我和姐姐去给腊八冰戴帽子。

在那个清冽的早晨，腊八冰是真正的冰清玉洁。但你不敢湿手去碰它，否则，它就会粘住你不放。姐姐把冰坨碗里化下的少许红水倒掉，然后，快速将红红的冰坨扣在白生生的腊八冰顶上。顷刻间，冰帽子就“戴”得牢牢的，掰都掰不开了。此时，腊八冰已不是一块冰，俨然一位头戴红帽、身穿白袍的英俊少年！

真是一道别样的风景啊。

太阳出来了，擦一把刚刚吃过腊八粥的嘴，站在某一高地，放眼全村。朝阳下，家家街头齐刷刷站立着戴红帽着白袍的“英俊少年”，那飒爽英姿，醒目庄严，不仅为寒冷的冬天平添了一抹灵秀与鲜活，也让古朴的小村厚重了人间祥和。

都知道，所有民俗都源于美好的祝愿、虔诚的祭祀。腊八冰也不例外。

相传，远古时候，有一年的腊月初七一大早，一个壮汉走在回家的路上。由于昨夜东家算账时克扣了他的工钱，他满肚子委屈又没处说，于是，一路走一路满腹愤懑地拿着手里的扁担不断地抽打着路边的石头、土坎、枯草。

突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他扭头一看，很像东家的背影。我才懒得理你呢。他正要扭头躲开，转眼间，那人哧溜一下，滑进了脚下的冰窟窿。壮汉没有犹豫，转身走过去，用扁担撬开冰面，准备下水救人。正当其时，那人又哧溜一下，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满肚子窝火，正想过去责问他为甚要戏弄人？然而，一股白烟，人不见了，只在耳边传来了洪钟一般的声音：“好人终有好报。带一块冰回去栽到你家的粪堆上，来年保你满仓满囤。”壮汉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转身抱了一块大大的冰，回来栽在自家的粪堆上。

第二年，壮汉没有出去打工，就用化了冰块的粪种了自家的一亩二分地。结果，秋后他家的粮食真的是满仓满囤，从此丰衣足食。

传说，那是吕洞宾显灵。

从此，每到腊八，壮汉都要用自家种的五谷做了红粥来供奉吕洞宾。同时，也把那块带给他丰收的冰视为神灵，用做粥的汤冻一个红帽帽，腊八这天早晨，亲自给它戴上……